永安宫破天荒的咿咿呀呀唱起曲来。
日光晴好,天朗气清,楚颜坐在后院里,面对一个临时搭起的戏台子,手边的小几上是几碟精致可爱的糕点,一切有如梦境。
来到这个时代没几天就入了宫,赵容华不受宠,丈夫和儿子的关爱都没捞着,因此也没那个闲情逸致去看戏听曲,连带着楚颜的日子也过得极为贫瘠,只能待在书房里浑天度日。
可是今日,一切都不同了。
楚颜本是四川人,来到宣朝以后再也没有听过家乡话,可如今那几个戏子咿咿呀呀唱着曲,似川剧又非川剧,虽然口音并不与楚颜的家乡话全然相同,但这七八分的相似已经足以令她热泪盈眶了。
从前是孤家寡人,所以穿越以后并没有过多想念上辈子,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全然接受自己从今以后都回不去的事实。
很多感伤的情绪涌起,楚颜低下头去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觉得上辈子的一切都像是做梦。
那些爱过恨过的时光,都只能永远存在于她的脑海里,最后随着时光流逝变成模糊的画面,偶尔想起,但更多的却是唏嘘与遗忘。
顾祁在屋子里换衣服,准备去华严殿见秦远山,可穿戴完毕后,跨出正殿的瞬间,恰好看见楚颜低下头去揉眼睛的场景。
于是楚颜正低头之际,忽然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双脚,一尘不染的黑色布鞋,还有晃晃悠悠的明黄色下襟。
“怎么了?”他伸手抬起楚颜的下巴,轻而易举发现了她泛红的眼眶,不禁一愣,“怎么哭鼻子了?戏不好看?”
楚颜忙露出个难看的笑容,“好看是好看,就是太悲情了点……。”
顾祁回过头去问含芝,“唱的是哪一出?”
含芝脸一黑,支支吾吾地答道,“回太子殿下,唱的是……唱的是武松打虎。”
“……。”这一出戏究竟是哪里悲情了?
收到顾祁古怪的眼神,楚颜脸色一僵,忙清清嗓子,“那老虎太可怜了,照武松那打法,指不定断了几根骨头,我瞧着我就是伤了膝盖都痛成这样,再看那老虎,实在是……实在是感同身受……。”
简直是越描越黑。
楚颜尴尬地咳嗽了声,干脆站起身来行了个礼,“……楚颜恭送殿下。”
穿成这样肯定是要出门的节奏,赶紧把这尊大佛送走吧。
顾祁失笑,伸出手去帮她把睫毛上的一颗泪珠给拭去,然后无可奈何地说,“若是觉得这出不好看,那就让他们换一出接着演,你是主子,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的。”
“是。”她笑眯眯地点头。
顾祁又瞟了眼被她解决了一半的点心,“东西吃完了,再让御膳房的人去做就行了,只是甜食不宜吃太多,不然晚上改吃不下饭了。”
“是。”她再一次笑眯眯地点头。
顾祁觉得似乎交代得差不多了,刚走几步,又忽然想起什么,立马回过身来,“你的膝盖——”
“殿下。”这一次,楚颜边笑边打断他,“再不走的话,太阳快下山了。”
……被嘲笑了。
顾祁面上微红,瞥了楚颜一眼,还是说完了刚才想起的那句话,“记得上药,不许到处乱跑。”
楚颜忍着笑,捣蒜状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您早去早回。”
这一次,顾祁终于放心地离开了。
华严殿,书房。
顾祁坐在书桌后,看着秦远山带回来的书信,其中一封是萧彻亲自写的,用火漆封得严严实实,由密探加急送回。
萧彻在信上说,定国公如今卧病在床,还处于生活难以自理的状态。随行的军医说是水土不服,再加上误食了有毒的菌菇,而定国公本来年纪也大了,所以一下子有些受不住,脱水加中毒,身体眼看着就要崩溃。
信上还说,萧彻本欲亲自叫负责定国公膳食的那个太监去问话,可谁知那太监自己也误食了毒菇,并且因为用量过大,直接死在了床上。
最关键的人物死了,事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棘手,毕竟死无对证,毒菇的来源也无计可查。
放下信件后,顾祁的脸色有些阴沉。
他早就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凑巧,定国公年纪虽大,但老当益壮,精神矍铄,几乎不曾生过病,哪里会一去西疆就卧病在床,还病得这么严重呢?
偏偏贯穿事情始末的太监也死了,明摆着事有蹊跷。
“萧大人说了什么?”秦远山看太子脸色不怎么好,便开口询问。
顾祁把信递给他,“你自己看看。”
于是秦远山飞快地看完了那封信,面色也有些沉重了。
“依你看来,这件事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为之?”顾祁问他。
秦远山略一沉吟,缓缓地说,“定国公身子一向很好,没理由一去西疆就生病。而军中的食物素来都是经过再三检查,负责膳食的太监也都是宫中有经验的老人了,没理由会误把毒蘑菇拿来当食材……而最要紧的是,定国公是主子,那太监是奴才,两人吃的东西截然不同,又怎么会同时误食了有毒的蘑菇?微臣以为,此事约莫是有人刻意为之。”
顾祁点头,“我也这么认为,只是事出有因,毒害定国公对军情有重大影响,那人之所以这么做,恐怕只有两种可能性。”
秦远山洗耳恭听。
“第一,那人是西疆的走狗、军中的奸细,意欲加害定国公,然后攻下淮城,断了卓定远的后路。如此一来,哪怕卓定远有通天的本事,也再难招架都城被占领的局面。”
顾祁平静地看着那封信,眉梢微扬,“但第一个可能的几率很小,因为定国公病了这么些日子,西疆并无任何动作,既然没有趁乱攻入,那就证明他们并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这件事情他们也被瞒在鼓里。”
秦远山点头,接了下去,“第二个可能性,是我们自己的人做的,毕竟淮城有重军把守,外面的人也进不来,而那人若是军中之人,一切就好办得多。”
顾祁站起身来,从书桌后走到了窗边,看着外面晃荡的柳枝,眼神清明冷静,“定国公若是病危或者病故,那么我就势必要再派副将去顶替他的位置,如此一来,战功就不会再落到赵家头上,而会落在他人身上。”
毕竟西疆一战胜负早就定下,如今不过是谁守城谁捡战功的问题罢了。
秦远山面色凝重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个修长的背影,“若是没有意外,该去顶替定国公的人本应该是……。”
尚书令,沐青卓。
事情到了这里,似乎一切都昭然若揭。
约莫是沐青卓不满于太子在赵沐两家中选择了前者,而自己欲把女儿推上太子妃一位的愿望也落了空,便出此下策,意欲加害赵武,也好让赵武得到的一切都重新落在自己手上。
只可惜太子另有谋算,毫不妥协地派出了恭亲王等人替代赵武的位置,也让沐青卓的计划再一次落空。
秦远山等着太子做出决定,可谁料顾祁回过头来看着他,眼神悠远,意味深长。
他微微一笑,“恐怕没这么简单。”
秦远山微怔,他以为事情应该有了结果了……
可顾祁定定地望着他,唇角笑意愈浓,“远山,儿时我们在明扬斋习书时,上课的第一天,太傅给我们讲了个什么故事,你还记得吗?”
秦远山不假思索地答道,“记得,是一叶障目的故事。”
顾祁不再说话,虽然眼里并无笑意,唇角却一直保持着微微扬起的姿态,等待着秦远山所有反应。
而秦远山也确实在第一时间回过神来,心念一动,随即目光明亮地望着他,“沐青卓不过是那片迷惑众人的叶子,而真正有嫌疑的——”
“是那几个会因为西疆一行而获利颇丰的‘大功臣’。”顾祁替他把话补充完整。
沐青卓会做出此事的可能性并不大,因为若是他料定了除赵武之外,能去西疆当副将的只他一人的话,也该明白赵武出事后自己真去了西疆,一定会成为谋害赵武的最大嫌犯。
毕竟好端端的一个人在西疆出了事,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转向他。
而依顾祁对沐青卓的了解来说,他心高气傲,这辈子都不曾低过头,绝非会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去击败敌人的小人。
如此看来,毒害赵武的真凶大约就在那几个前去西疆代替赵武的人之中了。
秦远山眉头微皱,恭亲王,驸马,萧彻……会是谁呢?
顾祁却是悠然一哂,不疾不徐地喝了口茶,轻轻舒了口气,打断了他的沉思,“不急,若是现在就得出了结论,那不就打断了他的计划吗?要想看出他的目的,就让他自以为达成了目标,我倒要看看,他能玩出个什么花样。”
那样悠闲笃定的语气,那样毫不退缩的眼神,还有唇边那抹始终存在的轻快笑意。
秦远山忽然有些失神,只因这样的太子真的离从前那个总是严肃而一丝不苟的人相去甚远,从前的他埋头于奏折,总是尽心尽力地以解决百姓之难为己任,而与朝堂之术却不甚精通。
而今的他似乎脱去了那层稚气,忽然变得有些难以捉摸,眼神里的明亮与笃定也更甚从前。
他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沉稳,而这样的他看上去……也更像一个帝王。
也许楚颜带给顾祁的远远不止一点信任,一点支持。
自打父皇母妃离宫之后,顾祁的生命里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毫无头绪地摸索与奋斗,而今她来了,以赵家嫡女的身份粉碎了他的天真稚气,重重地击败了他一回。
同时她也给了他最盛大的勇气与支持,只因无论在何等场合之下,她都始终相信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帝王。
而更为重要的是,顾祁并不希望自己永远是她眼中那个如同困兽之斗的年轻太子,被朝臣所左右,甚至无法做出自己的决定。
他会以最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直到可以毫无顾虑地喜欢自己想要留在身边的人,直到她的身份对他而言也可以成为再不须烦心的虚名。
他必须意识到,有一个人在等着他强大起来。
为了她,也为了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