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眠,脑子里一会儿是对赵武扮猪吃老虎这么多年的愤怒,一会儿是对灯枯油尽的卢氏的同情与悲哀,天都泛起鱼肚白了,楚颜才终于阖上眼睛半醒半睡地陷入混沌。
可想而知第二日的脸色有多憔悴。
楚颜坐在铜镜前面,一边听着含芝心疼地念叨她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一边任由她为自己抹上厚厚的脂粉。
最后仍是叹口气,“粉太多,看上去像个白面妖精。”
她拿出帕子又轻轻地拭去一些,“母亲病成这样,我憔悴些大家也能理解,没必要刻意掩饰。”
就这样,楚颜开始了在赵府里陪伴卢氏走完最后一程的日子。
太医开的药果然有效,虽说无法挽回即将逝去的生命,但好歹让卢氏缓了口气,不那么痛了。
楚颜每日喂她喝些粥,又在她身边陪着,说些宫里的趣事,偶尔也能见到她眼里的笑意。
又过了几日,她甚至能开口说话了,拉着楚颜的手,含笑说了句,“有你陪在身边,母亲死而无憾了。”
楚颜眼圈一红,轻轻摇了摇头,“母亲别说傻话,女儿回来是要看着你好起来,这些不吉利的话说来做什么?”
卢氏摇摇头,笑着想要伸手摸摸她的脸,楚颜赶紧弯下腰去,拉着她的手碰了碰自己。
她干枯瘦弱的手指在楚颜光滑细腻的肌肤上轻轻挪了挪,最终笑道,“我的好女儿……。”
生得这样娇媚,如同春日枝头不败的杏花。
这是她卢心玥的女儿,即将站在宣朝最辉煌的大殿之上,与最尊贵的人一同俯瞰天下。
她心满意足地舒口气,下一刻却忽然开始呕血。
楚颜一惊,看着自己胸前被染得鲜红的血渍,急忙抱住了卢氏,回头惊慌失措地叫道,“来人!快来人!太医在哪里?夫人呕血了!快来人啊!”
云溪匆匆跑过来,看见卢氏还在不断呕血,吓得脸都白了。
含芝还好,虽然也有些慌,但还能面前维持着镇定去前院请太医。
楚颜牢牢握住卢氏的手,一边强压下心慌,一边颤声道,“母亲,你不会有事的……坚持住,太医马上就来了……。”
她不断呢喃着那句“不会有事的”,也不知是在安慰卢氏,还是在安慰自己。
而这时候门外忽然跨进来一个人,楚颜还以为是太医,急忙回头去看,却没料到大步迈进门的并非江太医,而是——
秦远山。
此刻的楚颜泪眼婆娑,素来从容温婉的面庞之上再无半点冷静,惊慌失措得像个孩子。
秦远山也是一愣,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太子妃的母亲病了,太子本来也没有必要屈尊就驾亲自来探望,更何况眼下太子又打算与沐家联姻,怎么也不可能亲自来赵府。
可楚颜毕竟这么这么多日没有回宫了,太子也不能不闻不问,于是便派他这个御史大夫代表太子亲自来慰问赵家。
而事实就是,连秦远山自己也不知道太子派他前来究竟是为了敷衍赵家,还是真的担忧太子妃。
只是临走之际,太子亲自嘱咐了他,“如果她情绪不好,你回来之后立马亲自来……。”
犹豫再三,他还是叹口气,“罢了,慰问之后,自己回府吧,无须回来向我汇报了。”
知道又如何?
他正要打压赵家,此番难道还能亲自去府上接她、安慰她不成?
那沐青卓知道了又会怎么想?朝中众人又会怎么看?
再说了,太子妃的母亲就算是逝世了,古往今来也没见那个太子会亲自临府,都不过是在灵堂之上上两柱香罢了,难道他要违背祖制不成?
而秦远山怎么也没有料到在他代表太子殿下来慰问之际,竟然会这么凑巧,刚好撞见了卢氏呕血的这一幕。
跟在秦远山身后的是赵钰风和赵平阳,赵青云此时仍然被软禁在屋子里,楚颜没有发落,做错事的人自然也没有得到宽恕。
赵武因为瞒着赵容华自己暗中相助太子的事,未被楚颜谅解,因此这几日也是能不出面就不出面,只是吩咐府里的人全部善待卢氏,尽最大的努力让她走好这一程。
看见卢氏这般模样,赵钰风忙道,“太医呢?快去请太医!”
赵平阳有些不忍心地收回目光,没有看床上的人,心下也是一片叹息。
然后才有丫鬟嗫嚅道,“含芝姐姐已经去请太医了。”
秦远山没有看卢氏,只是怔怔地看着楚颜遍布泪痕的面庞,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他走上前对云溪说,“还不替你主子把夫人扶起来?”
云溪这才回过神来,边哭边上前去扶起卢氏,看着她口中还在倾涌而出的鲜血,又惊又怕,险些昏过去。
秦远山又回头让门口的两个丫鬟进来照料着,自己犹豫片刻,才从袖子里拿出一方手帕,轻轻地递给楚颜,“殿下。”
楚颜没有伸手去接,也顾不上胸口浸染的鲜血,只是蹲下身去死死握着卢氏的手,咬着下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生离死别的场景她不曾见过,而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这就是骨肉至亲分离时的惶恐。
哪怕她与眼前这个女子没有太多的感情,可是卢氏毕竟是她的生母,她只能感到心头缓缓流淌的无奈与恐惧。
终于……要走了么。
江太医匆匆赶来,一见卢氏这模样,已然知道她不行了,当下打开药箱取出了药丸和银针,一面让人把卢氏平躺在床上,一面要楚颜先把地方让出来。
楚颜心下慌乱,还蹲在那儿没动。
秦远山便低声吩咐含芝,“去把殿下扶过来。”
楚颜这才在含芝的搀扶下站到了秦远山身侧。
生离死别,终究不是她一个女子能够独自面对的。
楚颜怕极反笑,她还以为经历了一次穿越、目睹了自己重生,她已经强大到可以冷眼旁观一切悲欢离合了,因为这是别人的人生,是真正的赵楚颜的人生,而她不过是借用这个身体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事到临头,原来她早就和赵楚颜是同一个人了。
哪怕不能透彻地感悟到失去母亲的悲伤,她也注定没法好过。
秦远山看着她有些失控的表现,终于还是把那方帕子再一次送入她手里,“殿下,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夫人熬不住了,您必须要熬下去,否则谁来送夫人最后一程?”
楚颜身躯一震,随即缓缓回过头来看着他。
那张面庞一如既往的清隽温和,冷静的表情下似乎有一颗坚定又怜悯的心,他的眼里是同情与无奈,却也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宛若春日平和的湖面,宛若冬日温暖的朝阳。
她接过那方帕子,擦了擦眼泪,闭了闭眼后,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多谢。”
她把手帕还给他,再一次转过头去看着在太医的针灸下停止呕血的卢氏,那双眼睛里最后一点亮光似乎也在渐渐失去,她虚弱地伸出手来朝楚颜比了比,而太医也回过身来望着她。
“夫人……还有最后的话要和殿下说。”
楚颜点了点头,来到卢氏身边,蹲下身去握住她的手,喊了声母亲。
眼眶还是湿的,但她没有哭,她知道卢氏也不愿意看见她哭。
卢氏艰难地笑着,好像是在为楚颜的坚强而欣慰,最终用细微的嗓音对她说,“母亲这一辈子,最骄傲的事情……便是生下了你。母亲无能,软弱,这样悲惨地……过了一生,可是你不一样……你的一生可以霞光万丈……。”
楚颜死死睁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
当一个临终的妇人拉着你的手,留下这辈子最后的遗言时,也全是在为你着想,楚颜知道这份爱是来自一个深爱女儿的母亲。
卢氏的声音越来越弱,视线也终于没了焦距,楚颜听见她犹如呢喃自语一般留下最后一句没有说完的话,“千万,千万不要相信……男……男人……。”
握住她的手蓦地一松,卢氏的瞳孔彻底涣散。
与此同时,屋里的丫鬟纷纷哭起来,嘴里呼喊着夫人。
楚颜呆呆地站起身来,心下竟觉得好笑。
昔日无人视她为赵家的夫人,因为她懦弱又无能,被侧室斗下去之后只能丧失斗志地待在这冷清的小院里,过着悲惨又贫瘠的生活。
可是今日她死了,这声夫人终于从这些丫鬟口中喊了出来,原来所谓的正妻要到死的这一日才真正实现了自己的价值……
她伸出手去帮卢氏闭上了眼,嘴里喃喃地说了句,“母亲,女儿会帮你好好走完最后一程的,你放心好了。”
她转过身去,眼眶尚且泛红,眼底却再也没有一丝悲伤惶然,只剩下安安静静的从容与平和。
这世上如果没有公道可言,那就让她来替天行道。
卢氏身死之后,身为女儿的太子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去屋里柴房里分别把赵青云和魏氏带上来。
楚颜站在大厅前面,看着不再如往常一样衣衫华贵整洁的赵青云,以及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魏氏,面无表情地说了句,“母亲已经走了,接下来的帐,由我这个当女儿的替她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