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美好的爱情,从我的身旁,去向台儿庄,在最古老的新城中绽放。
先说我在北京的真实的经历吧。
来北京后我一直住在东三环国贸附近,这是北京的商贸中心,几乎全世界所有最有名的大公司都在这块摩登高楼林立的中心地带设有自己的分公司和办事处。这些年来北京发展真的越来越快,围绕着国贸黄金宝地四周的楼群也越来越高耸入云并时尚亮丽。当然,更亮丽的是日日出入时髦高楼的那些时尚金领白领们,在他们的衣鲜辉映下,京城就更有了一份站在世界前列的意味,让人觉得自豪又紧迫。而夜晚川流不息如无边长龙的车灯的连绵不绝,却另有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有时候,站在距国贸桥一站之隔的双井那座诸多影视剧里拍向SOHO现代城的经典人行天桥上,我会禁不住在蓝天下恍惚,这是北京吗?处处华丽,处处艳美,就算是城市男女的某种爱的忧伤,也矫情得如同一袭被华丽遮盖却气势犹存的狍子,根本无法看清它内里的线断丝绝。
我们的城市里还会有最好的爱情吗?
每个人在问,却无人能答。
而我始终不相信那些表面的锦绣是我要留在北京的最终根源,我始终相信在这座城市也许不易被察觉的某个角落里,总会有一些东西,用另一种方式凝聚成城市的魂。也许就在某个雨夜,或者飞雪的冬日,被我们偶然遇见,就此心颤,就此泪如雨下,就此相信爱情的存在。相比那些华丽的锦绣,它会更加彻底地征服我们正在被城市退化的最古老而真挚的情感。
这是我留在北京的原因之一,是我最坚定不移的一种信仰。世事奇巧了,就在我租住的小区高楼里,我就真的遇见了在我的人生字典里能诠释的最好的爱情。
这是我要讲的关于北京的爱情故事。
我住的那个小区和北京的很多小区一样,楼下门里门外,都会有一些小超市,有的就直接设在单元楼下的一楼过道房里,楼里的房客业主回家经过时,顺手就带上需要的日用品,利润虽小,却很方便,也利己利人,大家也都习以为常这种城市的细微便捷。这种便捷,尤其对于我这种大多数时间都是窝在家里不下楼的宅女来说,已经成为必不可少的生活便当服务了。
我手机里就始终存有楼下前后左右各类生活服务必需的店铺电话,有送水果、送快餐、送干洗衣服的,当然更少不了日用百货小超市的。最近最方便的那个电话,就是进单元楼门口临花园的那个小区小超市的。
这已成为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习惯,所以我会不自觉地关注楼下那家小超市的开停变化。有一次出差回来,我就看见原本开得好好的超市突然关了重新装修,我停步询问,装修的师傅告诉我,说店面租金贵了,生意不好做,所以重新装修分为两半,面街的招租,面小区的还是做超市,只不过店面更小,也换了人来做。
我只要听说超市还在,便放下心来。
又过了两天,再经过时,楼下超市果然又开张了。我走进去看了看,的确小得可怜,站两三个人在里面便转不过身来,货也比之前的超市少了许多,仅有的物品都是零乱重叠地堆得很高,感觉像个小仓库,杂乱无章地堆放着。而这次开店的,是两位老人,老头坐在屋里的角落边上始终不说话,也不动,眼睛也不看来买货的顾客,却总是看着在局促的空间里忙前忙后的老太太。两位老人听说话像是来自东北某个很偏远的地方,带有极浓的地方口音,让我这个来北方已好多年的常住客都听着费劲。地方真太小,我也没看明白里面到底有没有我日常最需要的那些物品,要了个送货电话,就出来了。
我是个懒人,平常喝的水、用的纸,牙刷牙膏什么的,如果能就近送货解决,我就是绝对不会去三环马路对面的大超市买的。水喝完了,我就拿起电话让楼下超市送水。是老太太接的电话,她口音太重,说话真的很费劲,我对着电话几乎是要放声大吼了,才让她明白我要什么东西、我住在几楼,累得我够呛。
这样的交流每次都一样,当老太太又一次拖着小拖车将我要的东西送上来,费力地给我一样样清点数数算钱时,我一边忧郁地看着她,一边在想,会不会小区的住户们都有我同样的郁闷,也都在同样想着要换个能说得清楚、不用这么费力的超市来送货吧,那两位老人的生意该怎么维持下去啊?
在我还没有想好要换哪家超市给我送货的时候,出了这样一件事。那天,我让楼下超市的东北老太太又给我送了一堆日用品上来,其中包括牙膏和牙刷。因为不记得他们家那小超市里都有些什么品牌品种的牙刷,我就让老太太简单报给我,老太太说,有9元一支和15元一支的牙刷,我就让她给我拿三支15元的牙刷一起送上来。
送货到家后没多久,又有人敲门,我打开房门,还是那位东北老太太,脸上是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诧异地看着她,心想是不是她算错了账给少了钱她啊?老太太开口了,还真是算错了,但不是给少了她,而是给多了。费了半天劲儿听她解释,原来,她把9元一支的牙刷当成15元的给我送上来了。
老太太说:“不好意思啊姑娘,我以为还有15元一支的那种,回去一看,已经没有了,我送的是9元一支的。你看能不能凑合着用,如果能,我就再一共退给你18元,如果不喜欢,我就给你把货退了。”
老太太的口音依然很难懂,但听懂了她上来的原因的我,心里真的扎扎实实地被触动了一下。我知道,如果她也没在意,我是肯定不会知道这个9元和15元的区别的,但是她上来了,把区别的那18元钱退还给了我。
我的心里有某种温暖的东西被轻轻触动了。这份温暖很珍贵,我知道我就算再难听懂她的东北地方口音,只要他们在楼下开着超市,我也不会换地方了。
人心是不是都是这样被打动的呢?
在这之后,阳光好的时候,再从楼下单元经过时,如果看见老太太在面向小区花园的超市门口收拾东西,我便有了一份亲切,我会停下来,借着看看有没有我顺手带上去的东西,和老太太闲聊两句。文化人的职业属性,再加上其实我也是有一份好奇的,两位年岁已高的老人,为什么还要自那么远的东北家乡到京城来谋生啊?他们的家人呢?我会就着我的好奇漫不经心地问,聊得多了,便将两位老人的晚年北漂故事的来龙去脉全部弄了个明白。
原来,竟然是个让人唏嘘不已的关于爱情的传奇。
原来,那位始终坐在小屋角落里不动的老头腿脚走路是不方便的,要靠一根拐杖,而他的腿受伤是因为好几年前在监狱服刑时摔伤的。至于那个看上去沉默不言的六十多岁老人为什么会去服刑,而且一判十年,在很多次的闲谈后,我知道了老太太看似平淡的讲述背后不乏惊涛骇浪的起伏。
“他是因为受贿被判的刑,那时他在东北老家的厂子里负责采购。那年月抓得严。”老太太淡淡地说,“被抓起来审判的时候我才知道,他贪的那些钱都给在外地认识的一个女人花了。他一出事,那女人也不见了踪影。”这样锥心刺骨双重背叛的往事在此刻阳光下的老人讲来,轻得竟像是在讲别人的经历。
“他被开除了公职,孩子们也不愿意认他,只有我去看他。每年去,每个月都去,直到他的腿摔伤后保外就医。那时他已快六十了,坐牢也坐了七年多,出来,除了我去接他,他就无家可归了。”
“你问我为什么不离开他?”老太太想了想,反问我,“夫妻不就是要在对方过不好的时候一直陪着他吗?再说是人谁不犯错误啊,他已经接受了审判,承受了刑期,如果连我都不原谅他,他还有指望吗?”老太太平静地继续说道,“总得要陪着他找到活下去的生路。”
说真的,一个类似电视剧里的离奇情节故事,在闲坐于小区花园太阳下的东北老太太说来,我还是觉得恍惚,恍惚得云淡风轻的没有真实感。
但是故事是真的。出狱后的老头和老太太在老家相依为命,他什么都没有了,还拖着一条残腿。日子过得很艰难,就靠老太太那点儿退休金和孩子们偶尔的接济。好在老太太真的一如既往地对这个犯了大错的男人好,也算老头失败的人生轨迹里最大的慰藉了。
但是老太太尽管从未嫌弃过他,老家左邻右舍与以前的同事和亲友们,却都知根知底地知道老头那点儿事。小城市里,有些风吹草动的难听难看事,自是顶风还传十里地。老太太可以包容谅解老头的一切过往,但却无法阻止旁人们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着的那份歧视和偏见。那些流言和目光是可以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而这样活着,等于又在坐另一个牢,而且是终身的。
所以,当老太太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过年从北京打工回来后,老太太就决定带着老头到从未来过的北京打工了。是亲戚的孩子帮他们联系好这家超市的。老太太卖了老家的老屋,带着不多的钱来到北京,开始了自谋生路的北漂生涯。
这就是他们开这家小超市的前因后果。
北京很大,生存更难,但是终于摆脱了那些阴影,终于可以在一个完全不知晓他们过去的环境里生活。老太太认为,这样才可能让老头真的新生,才能给他心情安稳的晚年,和好好活着的想头。
阳光温暖地洒在花园里,蓝天依旧,高楼依旧,国贸依旧,但是我却温暖得想落泪。
老太太说,告诉我这些,是因为觉着我是个善良的女子,我总在他们这儿买好多东西,包括店里原本没有的,我都让他们去进了货再卖给我,而且还从不嫌弃她的地方口音。
我觉得惭愧了。原来我的懒惰竟在不经意间成为了他们对我感谢的理由。
而称呼她老太太,其实她也就六十出头的年纪,头发是花白的,身形瘦小纤弱,不像东北人,眉眼间依稀有一丝南方女人的温和。她戴着眼镜,这是唯一可以把她从小超市业主和往日的中学老师联系起来的特征。
是的,曾经她是他们那个厂办学校的老师,有受人尊重的职业和被人艳羡的家庭,这一切,却在那场巨变中烟消云散,被划入了社会的另一个阶层,被迫漂泊异乡,沉入陌生城市的最底层洪流中。
可是,就是这样瘦弱的肩膀,却帮丈夫扛起了命运的十字架,不离不弃,始终陪伴左右。
这是我能看到的最真实最美好的爱情了,它在我们的城市繁华中如尘埃般流浪飘浮,和这座精致的都市如此格格不入,却又是如此深刻地扎入了我的心口。这两位老人,他们用最微小的爱情,来扛起了这个浮光掠影世界里最巨大的变幻。
我想我应该为他们做点儿什么。小超市经营举步维艰,生计困难,更重要的是,他们,真的不该属于这样的时尚大都市。在这样的城市,是很难找到他们要的那种与世无争相依相随的世境的。
总有一些地方是应该属于梦境,也是可以将真爱封存起来的。
我知道那就是台儿庄。
自从我遇见它,自从我在北京和台儿庄的距离中无数次行走后,我渐渐读懂,它们之间的距离远不止是两个半小时的高铁,和678公里的数量衡算。在这座崭新的古城中,孕育了太多在华美都市里无法想象的梦境,而那些梦,是可以将人生的美好诗意起来的。
我要将他们带到那座古城去,我确信,在那里才有他们要的放下过去、好好活着的新的希望。开一个真正的小店,青砖碧瓦,流水环绕,一切都是新生的,一切又都是古老未变的。那样的古城,才是他们可以坚守的乐园,才是他们要的爱情无忧的天地。
而且我确信,他们也会像我这样的热爱那里。
我被自己的想法感动,并振奋。我开始给两位老人讲我遇见的那个美丽单纯的地方,讲那样的一座城,和城里宁静如水、清凉似风的简朴生活。我看见了他们眼里的向往和憧憬,我知道,他们真的喜欢。春节刚过,我就做了这件让我自己感动的事,征得他们的同意后,我将两位老人从北京的高楼底层,带去了古城,然后,和古城里熟悉的朋友一起,帮助他们在那里落下脚来。
一切心想事成。在那一次回程的高铁上,我终于感叹,原来生活中,真的还是可以有欣慰的。
而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接到重庆一个女友的电话,她在电话里说了很久她正在遭遇到的婚姻危机和情感苦恼。她的故事有点儿老套,但我还是只有在这里简单地重复。
二十六岁那年,清纯漂亮的她遇见了她现在的老公,他对她一见钟情,但那时他还是别人的老公。两年以后,再来找她时,他已经不顾一切终于为她离了婚,而且也降了职。经过磨难后的爱情就这样水到渠成走到了一起,他们结婚了,很快又有了可爱的女儿。后来,他出来经商,生意做得很成功,她回家带孩子,做悠闲的全职太太。十来年过去了,可是故事却并没有向着最圆满的方向去发展,那个当年放弃一切非她不娶的男人又有了外遇。是感情倦怠也好,是审美疲劳也罢,总之,四十多岁的男人开始游离在婚姻和情爱的边界线上,而她,也在这份往日她煎熬过别人的煎熬中开始度日如年,无法抉择。而重复出现的爱情的又一次走私和偏移,也让她开始怀疑当初的真情与付出。
这样的得来都可以背弃,这世间还有可以相信的真的爱情吗?
女友含着眼泪问我怎么办?
这样的难题在我们的生活中真的比比皆是,孰是孰非,何去何从,我无法回答。但是,我在那个夜晚忽然就想起了那对背负了人生巨大变故的老夫妻,他们的素朴执着,他们的淡定承受,还有那个已然年老的女子对待爱情的背叛,和爱人的负罪的一世宽容与等待,或许可以给我们某些启发。
还可以让我们渐渐读懂关于爱情的最古老的真理。
我在那个深夜翻身起床,拨通重庆女友的电话,告诉她:“你去台儿庄古城吧,那里有一对开店的老夫妻,你去听听他们的故事,也许会有你要的答案。”
我要讲的故事就到这里了。我知道后来我的重庆女友就去了古城,在那座古韵浓郁的北国水乡的某个小店里,找到了那对在那里安居就业的老夫妻,至于她是否悟通了她要的那个重要的命题,我没有追问。我在想,造化自在人心,属于她的爱情和人生,只能由她自己来选择。但我相信,在那样世事坎坷的老夫妻面前,总有一些真的感情是会触动她的。
而我能做的,就是把感动了我的生命中的那些细节,传递给她。
这是让我快乐的秘密。从此后,我再从北京的高楼奔向那座古城时,总是会多一份向往,会不由自主温暖地笑起来。我知道,在古城的阳光下,有一对老夫妻,他们要坚守的某种情感,和生活的新希望,会在那里如俗世桃源中最干净的花,盛放。
而从此后,因为在城市中无意间遇见的这份照亮了我心灵的爱的阳光,让我再也不会觉得我们居住的层层叠叠的高楼大厦的世界里,是只有冷漠与虚荣的了。
那是最美好的爱情,从我的身旁,去向台儿庄,在最古老的新城中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