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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3)

杨老汉歇了片刻,看时候不早了,便翻身数着垅朝前爬去。没做过贼,不知贼在看到猎物时是怎样的心情,反正杨老汉在一阵欣喜之后,马上又紧张起来了。心脏像箍了一道铁环,向前爬一步,铁环就紧一匝。要不是黑夜,你一定能看见他眼里极端恐怖的光。这可是一道阴沟呀!一伸出手,他就是一个贼了,一个千人恨,万人唾的卑鄙的偷人贼了!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两种念头在脑子里你冲我杀地斗了起来。

“回去吧,现在还来得及。吃亏的人不是到处都有吗?认个倒霉,装个死鳖算了。”一个声音劝说着。

“不!咱也是个人,为啥非要做死鳖?!”另一个不满地抗议。

“那你就做贼吧,你的清白一生,你的家可就毁了。就让人戳着脊梁骂吧!”前一个声音警告说。

“啊!”后一个痛苦地呻吟着。但随即又怒声道:“我不!不吃馒头也得争口气!让人零剐着受,还不如利利索索挨一刀痛快!”

到底最后一个占了上风。杨老汉也不知从哪来了股劲,一骨碌爬起来,窜进前头的棉田里,哆嗦着手摘了起来。他觉得这样太慢,太不解气了,干脆连花夹夹一块拽。

“谁?谁偷棉花!”随着一声怒喝,一道贼亮的手电光刷地射了过来,接着是一串扑扑啦啦狂奔的脚步。

“哦……”杨老汉惊得扑通瘫在地上。天这么黑,地这么宽,跑是没问题的,而他早像被抽了筋似的软成了一堆。可怪得是,他也根本没想到要跑。

“嘿!在这儿!逮住啦!”手电光一下钉在了杨老汉黑灰的脸上。

“全林,在哪里?别让溜了!”一个女人气喘吁吁地尖嗓子喊着,一步一跌地抢到跟前。她就是公社副书记杨全保的老婆,这块棉田的主人刘玉婵。全林是她的小叔子。她喘着粗气低头一看:“啊!是……是你?!”

一阵惧怕之后,杨老汉的心反倒渐渐定了下来。他一咬牙,霍地抬起头来,两眼喷出火一样灼人的光。

“嫂子,抓、抓……抓他吧?”全林被杨老汉火辣辣的目光逼退了,结结巴巴说话的声音都走了调。

“呸!老不要脸的!”刘玉婵愣了片刻,接着就骂开了,唾沫直飞到杨老汉的脸上。“敢偷我家的棉花,瞎了你的眼!”她忽地上前,一把扯下杨老汉腰间的麻袋,甩到肩上,“走,去大队!”

看嫂子那样,全林也来了劲,伸出粗壮的胳膊,一把把杨老汉提了起来,又使劲推了一掌:“走!敢做贼还不敢当事?!”

杨老汉踉跄一步,腰猛地一挺,只觉全身的血呼呼往上冲,他想喊,想骂,想把满腹的气狠狠发泄个痛快!然而,嗓子却像被什么死死堵着,嘴唇翕动了半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会儿,只见他“唉”地长叹一声,耷拉下来,蔫蔫地跟着走了。

大队部里,灯光耀眼。

靠后墙放着一张长桌,刚从被窝里喊出来的治保主任,睡眼惺忪地坐在桌边,闷着头默默地抽烟。桌子中间,正襟危坐着县公安局的老王。他昨天来大队调查一件事,晚上没走,正好赶上这件偷盗案。

老王身材魁梧,头大脸方,威严的仪表,让人一看就心里发怵。不过,他搞了多年公安工作,经手的偷盗案早用三位数计算了,可没见他真正抓住过几个贼。但老王自有他的办案道理,一旦有人告发,就严加审讯,这样能一咬一串,倒确实解决了不少问题。昨天他就是为一起偷盗案来的,碰巧赶上抓住了杨老汉。他暗暗思忖:别看这老汉年逾半百,可须知生姜越老越辣,这类人犯案,对社会危害更大,决不能轻易放过。

“站起来!”一声炸雷,震得屋壁嗡嗡作响。兵法上叫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老王这一绝招,曾使不少犯人惊失常态,懵懂中吐出真情。

杨老汉蜷曲在门边的墙角。半夜工夫,他神色悲戚,脖子更短了,像要把头缩进胸膛里去。黄而黑的皱巴巴的脸上,又加了一层灰墙样的死白。浑身上下土乎乎一片,汗湿处泥迹斑斑,活像刚从坟墓里爬出来一般。他乱想着又什么也没想地蹲着,忽听一声炸雷,像被蝎子猛刺一针,扑愣站了起来,突觉眼前一黑,两腿发酥,差点跪了下去。

治保主任不满地白了老王一眼,把坐着的短凳递了过来。杨老汉哪里敢坐?似挨不挨地靠着,颤巍巍立住了身子。

刘玉婵坐在旁边,头发蓬乱,眼睛瞪得溜圆,一张嘴风扇一样转个不住:

“哎呀呀!知人知面不知心,老实人咋哩?心里头做鬼呢!你当我是憨憨、傻瓜?自从棉籽入土我就招乎着啦!时辰选得倒好,三更天!呸!四更五更也跑不了你……”

老王一言不发,像一尊泥佛,绷着脸瞪着杨老汉。治保主任略微抬抬头,疑惑地瞅瞅杨老汉,又瞅瞅刘玉婵。

杨心诚老汉机械地慢镜头似的转过头来,死鱼一样的目光冷冷地搭在刘玉婵频频蠕动的嘴上。这是两束含意无限又好似什么都不含,但谁见了也会心里发颤的目光。

“好我那心诚哥哩!”刘玉婵的语气软些了,“咱们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邻家,为啥偏偏跟我过不去?棉花地那么多,咋专瞅我那巴掌大的一块?一笔画不出两个‘杨’,不看僧面也该看看佛面呀!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扒开眼看看,全村谁有你家棉花长得好?还不知足哇?哎呀呀,你看你看。”说着提起麻袋抖了几抖,“这天大的麻袋,你这是要把我那块地装回来呀……”

杨老汉一动不动,照旧是那架式,那死鱼样的眼光。刘玉婵瞥了一眼,赶快闪了开去。忽而她眼珠一转,两手一拍大腿:“娃他爸呀!你在公社当个干部,就丢下我娘儿们不管了,这个家你到底还要不要哇!呜呜——我拖儿带女可咋活呀!呜呜——”她哭两声,就朝老王脸上扫上一眼。

老王倒没顾及这颇含“言外之意”的眼神。这会儿,他正考虑处理意见呢。看杨心诚老汉老实巴交的窝囊样,不会是个惯偷,也不可能与调查的案件有联系。可这也不可稀里糊涂了事,这关系着新政策施行后干部的工作问题。试想,家里不安宁,在外干部怎么能安心工作呢?老王习惯地又从政治角度分析问题了。况且,老王与杨副书记是老相识,去年下乡,还在他家里吃过几顿饭呢。当然,感情是不能代替政策的,从工作上考虑,这件事也得认真处理。土地包产后,不少地方比较混乱,正愁没有典型哩,这正好杀一儆百!想到这里,老王站起来走到刘玉婵跟前,说道:

“刘嫂,不必生气,你要相信组织,先回家歇着吧,我们一定严肃处理!”

“老王,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啊!呜呜……有再一再二还有再三再四,一连丢了几次,合起来足有四五十斤了!你可要给我做主呀!呜呜……”刘玉婵一边哭诉一边挪了出去。

老王返回坐下,剑眉凛然倒竖,狠狠剜了杨老汉一眼,然后一字一顿,软中含刚,步步紧逼道:

“杨心诚!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啥形势?新经济政策颁发不久,有些坏人便乘机捣乱,我们正在抓这方面的典型!你懂得你偷棉花的性质吗?这是破坏党的新经济政策,按理要绳之以法!”

杨老汉不懂绳之以法是啥,以为要挨绳。他见过公安局捆人,那绳子又光又细,一提一□,紧绷绷勒进肉里。他一下慌了,浑身止不住抖了起来,嘴唇哆嗦着话不成句:“我……我……偷……不是……我……偷呀……”

“住口!人证物证俱在,还敢抵赖!你知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么?偷了几次?共有多少?老老实实招来!”

杨老汉抖得更厉害了。他懂得“抗拒从严”的后果。前些年,村里的老支书因为没有执行改天换地学大寨,坡地建梯田的劳民伤财的命令,被“抗拒从严”,送到工地抬大筐,活活累得吐了血,一病不起。武斗那阵,村里的地主富农交不出“变天账”,被“抗拒从严”,剃阴阳头,扭秧歌舞,挂铁牌子游街……唉,认了吧,赶快认了吧,免得担了罪名,还得皮肉受苦,这把老骨头还经得了几下折腾!他怯怯地跺跺站麻了的脚,舔舔干裂的嘴唇,压着嗓子喃喃地承认:“我……我……偷了……一回……就这……”“我还以为你是啥钢浇铁铸的哩!”老王那两道浓重的剑眉神奇地一扬,自豪却含而不露。随即他离开椅子踱起步来,那钉着铁块的皮鞋,嘎吱嘎吱踩在人的心上。突然他猛然站定,夹着烟卷的左手在肩前居高临下很有风度地一点一点说:“杨心诚!你扰乱社会治安,破坏新经济政策落实,依法本该严加惩处,但念你年老糊涂,又是初犯,认罪态度尚好,就从宽处理,给你重新做人的机会。听着!第一,限你明天中午之前,把偷的棉花送归原主,另外罚款十元。第二,写一封检查,用大白纸贴在大队部门前,并保证痛改前非,下不为例!”

老王宣判完,扭头朝治保主任,“你的意思?”治保主任没有抬头,烟锅不离嘴地哼了一声,也分不清楚是赞成还是反对。“那就这样吧!”老王说完,嘎吱嘎吱出门而去。

等杨心诚老汉跌跌撞撞回到家里,东方天际,已微微泛出鱼肚白。

杨心诚老汉是贼!

只要天一亮,这个特大新闻就会在全村炸开。用不了半晌,杨老汉积攒了几十年的勤劳、忠厚、善良的好名声,就会一朝尽失,变得臭不可闻了。

家里早成了一锅糊糊。老伴儿擦着红肿的眼皮,不停地唠叨埋怨:

“人家是啥咱是啥?吐一口咱擦了算,踢一脚咱受了罢,惹不起还躲不起?非要去拿着鸡蛋碰石头,这下可好了,尿脬打人不疼,臊气难闻!以后可咋往人前头跑呀!”

儿子、媳妇拉着脸窝在东厢房里,饭也不吃,地也不下,坐着生闷气。

女儿小香爬在桌上,一边呜呜大哭,一边咬牙切齿地骂:

“人老实狗都想欺负!丧良心不得好死!呜呜……那棉花让她裹尸,钱让他买棺材!挨千刀的!呜呜……”

连惊带吓,杨老汉一到家就躺倒了,盖着被子哼哼唧唧不停地呻吟。一口闷气没处出,憋得他不时干咳。脑袋好似过电,嗡嗡轰响,一阵一阵生疼。思绪像漩涡里丢进几把破绳头,扑棱棱打转……贼……哦,我是个贼……完了……这下真完了……儿子、媳妇、还有吃奶的孙孙……我,一辈子的名声……这个家……喀、喀喀、喀喀喀……

是的,杨老汉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村里谁不知道他有句顺口溜:“人活脸,树活皮,清清白白没人欺。丢了好名声,千金买不回。”有一回他去集市卖红薯,已经整个脱了手,可一会儿那买家又找来了,说红薯有烂的。杨老汉顿时面红耳赤,大声嚷嚷说他是挑了好几遍才上集的,根本不会有烂的。并赌注如果真有烂的,情愿分文不取,红薯白送!那人真的解开口袋,捡出几个烂有窟窿的。杨老汉看看确是自家的红薯,二话没说,掏出钱扔给那买主,扭身就走。不管那人在后面怎么喊叫,他头都没回一回。以后村里把这传成了笑话,说啥“大闺女的屁股杨老汉的脸”。意思是把脸面看得比啥都要紧。你说说,平时连占小便宜都闻臭避三里的心诚老汉,这回却大打出手做起贼来了,岂不怪哉?要知其中原委,请听慢慢道来。

今年,杨老汉所在的生产队,把土地分到了家户。人们都憋足了劲,操尽了心,连一根柴草、一堆牛粪也看得很较真,更不用说种庄稼多细致了。杨老汉家的十多亩棉花,夏末黑油油一片,扑棱棱半人来高,连脚也插不进去,随便拽一棵数数,桃儿也在六七十个。进秋不久,一朵领先,万朵齐放,几天工夫,白花花铺了一层,像落下了片片白云。谁体会得出农民种出好庄稼的激动和喜悦?杨老汉全家都出动了,前边摘后边开,连放屁的工夫都不敢丢,还是个摘不赢,谁不赞夸?谁不眼热?也是老天作祟,杨老汉的地与刘玉婵家的地正好垅靠垅、畦挨畦地凑在一起。常言道: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一比,比出了山高水低。刘玉婵家的棉花个儿小,桃儿少,差着一大截子哩。

这一天,杨老汉的女儿小香去地里摘棉花,一会儿便慌慌张张奔了回来,进门就嚷:

“爸、爸!咱家棉花被人偷啦!”

“啊?!”杨老汉正拾掇着种麦子的犁杖家什,听女儿一说,大吃一惊。“哪里?哪里?走,快走!”说着扔下活计,急急忙忙随女儿奔到地里。可不是啥!紧靠刘玉婵家的两大行,被拽成了大花脸。靠中间,也被摘去一片。小香心疼地直抹泪儿,杨老汉气得两手直哆嗦。“好心毒!足足下不了三十斤!”这块棉花,杨老汉全家不知下了多少功夫,光流的汗,也能用瓢泼。捋花腿,扒花杈,打头整枝,一棵棵不知从手下过了多少遍,眼看到手了,一下飞去这么多,能不心疼?!

第二天,刘玉婵也在村里吆喝,说她家的棉花被人偷了。还专门跑到杨老汉的家里,又生气又同情地说:“他大爷,听小香说你家棉花被偷了不少?看,看!偷了你的不算,还捎带了我一些。唉,唉!该咱们倒霉!”

杨老汉一听,心里的火气更大了。“谁、谁这么缺德呀!一次就偷了两家!”本来,杨老汉早就打好了算盘:这十几亩棉花,亩产至少下不了一百五十斤。队里给定的产量是八十,超产一斤皮棉奖两块钱,算下来怎么也能落个千元钱。年下备备货物,添些农具。小香婆家送了几次好日,也该紧着预备些嫁妆。一根柴禾,一线绒毛都算计到了,可做梦也没把被偷打数儿呀……□,偷已被偷了,念叨顶个屁用!罢罢罢!算咱没烧香祭神,活该倒运破财!古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杨老汉这些天忙着收拾种麦,有时顾不到,就嘱咐儿子、媳妇和女儿,暗暗儿操着心。

又一天早晨,小香天不明就下了地,回来时眼里噙着泪珠,脸儿气得煞白,胸脯一起一伏:

“哎呀爸,棉花又被人偷了,肯定是昨天晚上,比前回还多!”

“啊啊……天哪!这不是要我的老命么!”杨老汉捶胸跺脚,心里像刀绞一样难受。

下午,小香又急匆匆神色异样地回来了,没等说话就把杨老汉拽到屋里:

“爸,我……知道是谁了!”

“谁?”杨老汉眉毛一挑,身子倏地绷了起来。

“玉婵婶……不,刘玉婵!”

“啊!”杨老汉一下目瞪口呆,比刚听到棉花被偷还吃惊。“你……你是咋知道的?”

小香慢慢嘘了口气,捋了捋贴在前额的湿津津的头发。原来,中午收工时,小香多长了个心眼,走了一截又穿玉米地折了回去,正好瞅见刘玉婵在自家地里鸡啄米一样飞快地拽,就咳嗽一声走了出来。刘玉婵先是一愣,马上又蹦又跳又嚷,又拾土块乱砸,还招呼小香“快,快截住!兔子,一个兔子!”“呸!没皮没脸,装得可倒像!”小香说着狠狠骂了一句。“她朝回返时,腰里的花包早圆鼓鼓的了!”

杨老汉神色更紧张,倒像他偷了人似的,追着问小香:

“你……你……看清楚了?”

“看清了!”

“认……认准了?”

“认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