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念完了《一个兵和他的老婆》的故事。我说,健吾,真有你的!
我说,这个兵够人味儿。他是个粗透了顶的粗人,可是他又是个机灵不过的人。瞧那位店东家两回想揭穿他俩的事儿,他怎们对付来着!还有,他奉了营长的命令,去敲那位章老头儿——就是他的丈人了——去敲他的竹杠的时候,恰巧他亲家说他将女儿玉子窝藏起来了,他俩正闹的不可开交呐。你瞧,他会做的面面儿光;竹杠是敲上了,却不是他丈人章老头儿!张冠李戴,才有趣呐。他有这么多的心眼儿,加上他那个当兵的大胆子,——真想不到——他敢带了逃出来的章玉子,他的老婆,“重入家门”。
这们着,他俩才成就了美满的姻缘;不然,后来怎样,只有天知道啦。可是,顶要紧的,他是个有良心的人。要是他在马房里第一回看见他老婆的时候,也像他那三个弟兄的性儿,那可不什么都完啦;压根儿这本书也就甭写啦。所以我说这个兵够人味儿。
他有一个健康的身子,还有一颗健康的心。可是,健吾,咱们真有过这么胆儿大,心儿细,性儿好的兵?你相信?不论你怎们回答,我觉的这不是现在真有的人;这是你笔底下造出来的英雄。他没有兵们的坏处,只有他们的好处;不但有他们的好处,还有咱们的——干脆说你的——好处。这么凑合起来,他才是个可爱的人。
至于章玉子,他的老婆,那女的多少有点儿古怪。但是她的天真烂漫,也可爱的;做他那样子的人的老婆,她倒也合适。
他的说话虽然还不全像一个兵,但是,也够干脆的啦。咱们的作家们,说起话来,老是斯斯文文的,慢声慢气的;有的更是扭扭捏捏,怪声怪气的。至少也得比平常人多绕上几个弯儿。这么着也有这么着的好处,可是你也这一套,我也这一套,叫人腻的慌。像他那么大刀阔斧,砍一下儿是一下儿的,似乎还很少呐。
他不多说一句话,也不乱说一句话;句句话从他心坎儿上出来,句句话打在咱们心坎儿上——句句话紧紧地凑合着,不让漏一丝缝儿。好比船上的布篷,灌满了风,到处都急绷绷的。他的话虽说有五段儿,好像是一口气说完了似的;他不许你想你自己的,忘了他的。可是你说他真的着忙?不不!他闲着呐。他老是那么带玩带笑的。你说他真的有什么说什么,像一个没有底儿的布袋?
不不!他老忘不了叫你着急,叫你担心,那位店东家两回的吓诈,且甭提,只提“他们头一宵的恩爱”那一段,那女的三回说到嘴边又瞒过了的那句话,你能不纳闷儿?再说,“他老婆重入家门”
那一段,先说他带了“一位没有走过世面的弟兄”,上他丈人家去。
你想的到,这位护兵会变成他的老婆呐?可惜临了儿他那位丈人拐了一个不大圆的弯儿;我不信那个老头儿真会那么着崇拜“先王的礼法”!要让他换个样子,另拐上一个弯儿,就好了。就是这收梢,不大得劲似的。
除了这一处,健吾,我敢保这本书没有错儿!
1928年1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