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祁连山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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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借药款任文秀回庄 忆往事任文锦收房(1)

天下着毛毛细雨,通向任家庄的大道上,路面泥泞不堪。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木轮车、皮车、推车子来来往往。路的右边,走着一位打着黄油布雨伞,一身道士打扮的人,他就是任家庄庄主任文锦的弟弟任文秀。任文秀四十一二岁,因妻子病丧,自己不愿再娶,留有一女一男。女儿任青梅已出嫁,男儿任青泉刚上完大学回来。要说任文秀怎么当上了道士,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是一个阳春三月,任家庄去了一位山西籍的年轻道人,声称要见庄主任文锦,要说说老乡话。说起来,这任家的老辈先人,早年也是从山西平遥来的生意人,在此落户也有两百多年了。在任文锦和这位不速之客说话时,任文秀也在跟前,他细细端详这位道人:白净的脸膛儿,高高的鼻梁,不太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很有神气,说起话来一字一板的。

只听他说道:“任大老爷,我是龙江龙三爷打发来的,眼下山西会馆各路的会费没有交上来,龙三爷说不借你的钱,只借些粮。请任大老爷回个话。”

任文锦一听是山西会馆的龙江打发来的,自然痛痛快快地答应了借粮的事,问:“借多少石?”

那道人说:“请你看一下龙三爷给你的信。”说着双手递了上去,“这封信权作借条,如同意把这封信收起来就可以了。”

任文锦拆开信看了一眼,笑了笑说:“二十石麦子,不是个大数目,什么时候运送?”

那道人说:“请将这粮食直接磨成面粉,我们馆里来车运。”稍停了一下又说:“我们龙三爷还交代,请装成五十斤的袋子,袋子上印上肃州石桥面粉字样。”任文锦听后顿了一下,心想:龙三爷借粮拉面也多次了,从未这样要求印字装小袋。

那道人像是看出了任文锦的心思,忙解释道:“龙三爷说有啥不解的地方,见面细谈。”

任文锦点点头问道人说:“说半天话了,还不知道你的道号、姓名。”道人笑了笑说没有道号,小名陈天明。”在旁的任文秀看着这道人确实眼热。他精明洒脱、不卑不亢。

在送陈天明出庄的路上,任文秀悄悄问:“这位小师傅,当道人有多高兴,你能不能也让我当个道人,好抛去这无底的烦恼。”

陈天明看了一眼这位任文锦的弟弟,人称秀老爷或二老爷的任家二掌柜,他一脸愁云。便问道:“任大老爷能放你吗?”任文秀说就看你怎样帮忙呢。”陈天明说:“有机会帮你个忙,你沉住气。”就此分手。

半年后,陈天明果真通过龙三爷,说服任文锦,任文秀当上了文殊山的道士。这次,任文秀踩着雨水和泥巴,来任家庄。实际是两年前陈天明云游的路,现时变成了任文秀云游的道。今天来任家庄,是奉龙三爷之命,向他的哥哥任文锦弄一批药。

自当道士后,他很少来生养过他的自家庄园。这次回来,是出家后的第二次。他想起他出家时的情景。他的大嫂在任家庄都称呼为大妈或大奶奶的张明月,更是情深意厚地说:“文秀,你别这样,我们任家这样大的户,虽名扬不了天下,也名扬肃州吧,老祖宗在这里置地扎根,打庄子、修房子、办家园,子子孙孙两百多口,乡里有庄,城里有府,各路经营畅通。这些且不论,就说你自身吧,自他婶婶没了后,也不时地给你提亲,你执意不肯续,提亲的婆子都踏烂门槛儿啦,可你心如死灰。现在又要出家当道人,你的心到底凉到什么地方了?你给嫂嫂说说,嫂嫂心里明白了,也好放你走。”

任文秀流着泪,哀求着说嫂嫂,我哪能骗你呢?我一心只想清静,看见道人打心眼里喜欢,就想当道人……我确实说不出个什么来。”说着话,就放声大哭起来。

里屋的任文锦听着他的哭声,心里也难受。眼睛湿湿地从里屋出来,拉了一把张明月说:“人各有志,强留也是无用,还不如给他个痛快,让他出家去吧。”

这话一出口,任文秀猛然跪倒在地,给任文锦和张明月磕起头来,哭着说道:“谢谢大哥、大嫂,求你们把我的一对儿女当成你们亲生的,呵护着点,停几天了问个信儿,我就了却一切凡尘了。”

文秀的头还在地上叩着,任文锦和张明月用力把他搀了起来。任文锦对任文秀说我们的爹妈就生了我们弟兄两个,是老任家的嫡亲掌门人。但我们辈数小,我们的头上,有很多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什么事都被他们盯在眼里,记恨在心里,时不时地就出来要胁人。不说别的事,就每年大年三十日的任家祠堂族人聚会,吃了喝了不说,还要骂堂,世上最难听的话都由那些爷们说出了口。你在的时候,我们哥俩顶着,你走了,就我一个人顶……”任文锦想大声哭,却忍住了。他没有哭出声来,擦了一把快要流出的泪,说:“别说是就这么两个娃儿,就是再多几个我也都能照顾好。”

张明月插嘴说:“他叔叔,你在外头不出岔儿,我们什么都放心,你的青梅、青泉我就当亲生的,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任文秀走着想着,内疚的泪水不由得淌了出来。他擦了一把,正眼看看前方,任家庄已在他的眼前。看着这偌大的任家庄,想着庄内外住着的两千多口人,突然,一声喊叫:“二老爷,你来了怎么不进庄?在这里愣什么神。”任文秀转脸一看,原来是护庄的头儿朱八,就笑着问:“你护庄辛苦了!没出岔儿吧?”

朱八说:“哪能呢。”他细细端详这位二老爷,比在庄上时清瘦多了,胡子也长了。不过,比原来精神了。

任文秀问:“大老爷在家吗?”

朱八回说大老爷刚拾了一筐粪倒在晾粪掌子上,进大门了。”说着话朱八弯着身子瞅任文秀道袍上的泥点子,有的干了,有的还湿着,想给动手打一下。任文秀看出了朱八的意思,说不妨事,我进庄回家里掸打。”

进了庄门,朱八说:“秀爷你走。”任文秀说:“你好好护着庄大门,我出来后还有话对你说。”

朱八听了,又弯腰又点头地应着说:“听二爷的吩咐。”

任文秀径直向任家大院走去。

这个时辰,早有人去说给了张明月,张明月打发她的使唤丫头蒲珠:“快去,叫朱八打发个人,去王家楼庄子通知一声二老爷的女儿任青梅,让她快些来庄见她的爹。”蒲珠刚要出大院门,就碰上了进门的任文秀。

蒲珠说二老爷回来了!快进屋去,大老爷和大奶奶正盼着你来呢。”说着就要出大院门。

任文秀问蒲珠你去哪里?”

蒲珠撒谎说:“我去长工院里提开水,伺候你喝茶。”说完,出院门快步走了。任文秀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可能大嫂让叫,自己的女儿了。两年了,没见女儿一面呢。这时节,张明月已从屋里走了出来,任文锦也在门口立着。任文秀望着哥哥、嫂嫂,拱拱手笑嘻嘻地问:“大哥、大嫂你们好。”

张明月说:“都好着呢,快进屋说话。”她一手接过任文秀手中的雨伞,一手摸了一下任文锦潮湿的短衫,说:“也不把衣服换一下。文秀来了,还穿着拾粪的衣服。”

任文秀转头看了一眼,对张明月说自家兄弟还讲究什么,那是我哥的穿戴习惯。”任文秀坐在靠右手的太师椅上。张明月擦擦手,上炕坐下了。

蒲珠进来上了茶,张明月望了一眼蒲珠,蒲珠点点头。张明月说:“叫王妈做几个好菜,把在家的青江、高英、青松、青河都叫来,和大老爷、二老爷一起吃个饭,也让二老爷给我们讲讲外面的新鲜事儿。”

任文秀听了说:“大嫂,不麻烦了,我还要赶着进城去,龙三爷要我给他回话呢。”

张明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现时都下午三点了,吃顿饭不就到晚上了,住到明天早上回去,又有何不可呢?定了,我说了算。以后,龙三爷倘若提起这件事,我自有说法。”任文秀只好点点头。

任文锦问:“秀弟,龙三爷打发你来,有什么事吗?”

任文秀说龙三爷叫我来,再向你借一笔款子。不是直接拿钱,而是用款子购一批东西。”

任文锦问:“什么东西?”

任文秀说:“是一批药,中成药和西药,针剂要多一些,像青霉素、消炎药类,还有药棉、绷带、西医器械。”任文秀说完停卞下来。任文锦也没有急着追问,他合了合眼睛,沉思了一会儿。

张明月小声地说想必这些药要朝东运去?安全运去了也好,不要在半路上散失了。听人讲,有药贩子朝东运药吃了枪子儿的也有,这世道国民党、共产党都讲抗日,叫老百姓都支援抗日,真正能用到抗日的战线上也好啊。”

任文锦喝了一口茶,插言说:“既然是龙三爷说了,我就听他的,我也不管他是哪个党的,怎么运,走什么地方,这些我都管不了,我尽到一份抗日的心,也算是个中国人了。只是现在的问题……”

张明月接上说:“中成药好弄,西药难弄,西医器械更难,是不是?”任文锦点了下头。

任文秀说:“龙三爷也想到了这些问题。我来时他交代说:难是难,任大老爷会有办法的。就凭他那个商会会长的头衔,搞部分西药和西医器械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任文锦听着苦笑了一下说:“龙三爷抬举我了,不过时间得稍长一点。”

话音儿刚落,听见门外一个孩子在喊爷爷。张明月知是侄女任青梅和外孙子福福到了,忙起身迎出门去。福福喊着大奶奶,把自己的小手伸给了张明月。屋内的任文秀听着福福的声音儿,知道是女儿任青梅来了,心里面既高兴又夹杂着说不清的难受。立起身来,望着冲进门来的福福,忙蹲下身子把外孙搂在怀里说:“福福。”又看见女儿脸上流着泪在喊爹。

任文秀忙说你哭什么呀,爹不是好好儿的吗,你怎么来得这么快?”任文秀的眼里也流出泪了。

张明月看在眼里说:“都别掉眼泪,应该欢欢乐乐的。见不到了想,见到了又要哭,这是为着啥呢?”

青梅听着张明月的话,先擦了擦眼泪回了她父亲的问话:“是金锁赶车将我接来的。”

这时,蒲珠从外面进来,先问了青梅好,又摸摸福福的头,转过脸对张明月说大奶奶,饭菜快好啦,喝点什么酒?”

张明月说:“男人们喝自家酿的青稞老陈酒,我们女的喝自家酿的黄酒,娃娃们喝醪糟汤。”又说把二奶奶也请过来。”蒲珠应着声儿出门去了。

这二奶奶是谁呢?原来年轻时的任文锦,在十五岁上和比他大五岁的张明月结婚,婚后一直没有生养过孩子。任文锦到了十八岁上,张明月觉着自己还没有生养的架势,自己先着起急来。她想着任家是个大户,任文锦又是嫡亲辈分,若不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她痛下决心,要让任文锦娶二房。可任文锦自和张明月结婚后,感情好,总觉张明月比他强。她庄重大方,任家上下都非常尊重她。有些自己棘手的事情,只要说给张明月,她都出点子把事情抹平了。因此,任文锦不愿伤张明月的心,断然不娶二房。张明月有些恼,她不和任文锦在一个床上睡觉了,而且,少茶少饭,寡言少语,起居凌乱。这下,任文锦有些心疼了。

一夜,任文锦硬赖在张明月的炕上,很心疼地说道:“大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张明月说:“我不想怎么样,只是让你讨个二房,生个一男半女的。不说续你任家香火了,也不必让外人说闲淡之语,更不让你们任家大辈分的爷们,说三道四。只要你心上有我,我也不争风吃醋。”

任文锦听了这些话,也知道是张明月的肺腑之言。他知道张明月富家出生,知书达理,懂得“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这些圣人之言。只好说道:“我怕大姐伤心,人生一世,也不过几十个春秋,匆匆来又匆匆去。你对我蔼然可亲,我才难以启卑说娶二房,大姐既然这样硬说,我也就顺你的意思了。”

张明月听到这里,一把把任文锦搂到怀里,并且越搂越紧,说道:“你瞅下哪个姑娘了,明天就找个媒婆子给你提亲。”

任文锦笑笑说:“我哪个也没有瞅下,也别麻烦媒婆了,你大姐看准的,我就同意娶。”说完,把张明月亲了亲。

张明月笑了,说:“真是我的好弟弟,乡里的姑娘你看不上了’我给你找城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