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锦、张玉亮也流出了眼泪,任文锦说:“我们自家开个医院,不住进去干什么,一会儿杨超来了,我陪你住医院去。”
张明月说:“文锦,我不想住医院,你打发人拿来些药品就是了。”
杨超来了,任文锦坐车亲去了医院,把病情给包康利斯基、劳斯顿托夫两人都说了,包康利斯基说:“我去检査一下。”检査过后,包康利斯基说:“血压太高,可能血液太稠,还是住院好。”
但张明月听不进去,执意在家吃药治疗,包康利斯基只好开上药,任文锦又去城里拿了回来,就这样服了两三天的药,张明月感觉好了一些,任文锦、张玉亮内心也舒畅了许多。但在四月二十三日的早上九点多钟,她突然晕倒,再没有叫醒过来。
她走了,永远地走了。张明月的去世,对任文锦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他瘫坐在地上,哭无声,眼无泪。一直到王姨父叫来几个人,给张明月穿好了衣服,准备人殓的时候,任文锦才像牛一样地哭出了第一声,他悲悲切切嚎哭了半个多时辰,只听他哭道:“明月姐,你十九岁被我娶进门,那时我不满十五岁,我是个淘气的弟弟,你是个贤惠的姐姐。四十年的风风雨雨,成就了我们任家,你喜扮红脸,我爱扮白脸,总要让爱怜充满乡亲父老间。记得民国二十二年,天阴不见雨下,扬沙尘不分白昼黑夜,禾苗儿旱干被风吹杀,持续了三月的旱情没有缓解。到秋了颗粒无收,乡民们缺吃难耐,是你明月姐指示我开仓放粮,救济了庄内外百姓……”张玉亮却不像往日那样少言寡语,她指使谭璋赶快去城里,给任青海、任青松说一声,再去张家坡地,把任青川快快拉来,再分头去请亲朋好友。一时间,张明月的去世,传遍了庄内外,人们顿感失去了什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在家的纷纷走进大院去到灵前奠纸叩头,在地上干活的,丢下活计,匆匆跑回家蒸起盘馍来,为在张明月灵前献上一副盘馍,聊表自己的心意。
蒲珠得了信儿,第一个骑自行车赶到庄里大院,丢下车子连滚带爬地到了张明月棺材头前,头叩着棺盖哭了一阵子。她这才发现,任文锦跪在棺材的一边哭号着,蒲珠听他哭道:“……你量大如海,大仁大义,鼓励我纳二房,才生了现在的八个儿子……”张玉亮听到这里,跪着上前狠狠地在任文锦的胳膊上拧了一个转转,任文锦停了他的哭说。
张玉亮对着任文锦的耳根子说:“你哭得太伤心了,你妈死掉,我也没见你这样子哭过,你抬起头望望,这么多人吊唁,你只顾哭你的姐姐,把活人的面子都丢到哪里去了?”
蒲珠也上前搀扶起任文锦来。任文锦望了一眼张玉亮,又望了一眼蒲珠,才如大梦初醒的样子,问:“儿孙们都来了没有?”
这时,任青海、任青松、任青泉、柳花、李兰都已到来,忙都上前围住了任文锦,任文锦才站了起来。
郭冬梅随车拉来了纸货,大院门外挂上了楼纸,灵前摆上了童男、童女、花圈、花篮,还有一应纸张香表等物。汽车又去把任青川、罗金秀及四个孩子从张家坡地拉来,任文锦这才对杨超说:“你去玉门矿把青河一家接来,越快越好。”杨超开着车走了。
下午三时,任青河、索丽红、啜大嫂子被接来了。
全家到齐,在灵前大哭了一阵,任青川对任文锦说:“爹,你就在西上房屋里坐着,逗着孙子玩玩,再不要伤心了’丧事我来安排,有不对处你指导就是了。”又对张玉亮说:“妈,你也别走动,多关照我爹。”张玉亮泪眼蒙蒙地点了下头。
下午晚些时候,张明翰带着他的新妇李梁燕来了,先到灵前奠了纸,后才进到西房屋里见了任文锦,没说上几句话,任文锦、张明翰两人抱头哭了起来。一个说都意想不到。”一个说都走得太快了。”
张玉亮、李梁燕来回调停,总算都不哭了。一会儿,伊朝宝夫妇来了,在灵前奠了纸,伊夫人却哭的晕倒在灵前,陪哭灵的人收了哭声,忙着扶持伊夫人,掐了人中、灌了水,伊夫人才醒了过来。随着,任文锦又是一阵大哭,蒲珠觉着有点不对,这样下去,不论哭坏哪一个,都不是好事,就对任青川说:“大少爷,我看灵前奠纸的客人,稍上点年纪的,不能让哭的时间大,听着哭几声奠个纸拉起来就是了,在灵柩两旁放上两个年轻力大的眷属,瞅着不对劲儿,就提前将哭的人搀一搀,扶到屋里休息。还有再不能让你爹哭了,我是伺候下大老爷的丫头,我其他的应酬不干了,我专候在大老爷跟前,避免他再哭下去。”
任青川听了说:“蒲姐说得对,就按蒲姐说的办,我这就去安排。”任青川这一点头,蒲珠就去了西上房,来回在屋里端个水、让个客人。任文锦稍有伤心处,蒲珠就劝上几句。后来又来了郑召庭夫妇、王应堂夫妇、张兴贵夫妇、杜春燕等,肃州商会、五省会馆、山西商会馆都来人献了花圈。
送花圈、花篮的还有:肃州县城内和任家打过交道的商号铺面、行署秘书处、警察处、县府秘书办、县警察局及牛甫仁等。
第二天早上,玉门的朱夫人也赶来了。
郎作仁的老伴哑奶、赵有财的老伴丁小奴,这两个人都是在曾经最困难的时候,受过张明月恩惠的女人,听到张明月死了,哭晕过去几次。说来也巧,在庄门口,她们两个相遇了,一个从南边来,一个从北边来,同进了庄大门,又同进了大院,两个小不点,爬着滚着到了张明月的灵前,一个尖着声儿、一个哑着嗓儿,足足哭了一个小时,偌大的一个院落,听着她俩的哭声,无一人不落泪的。张明月的侄子张华庭,一到灵前,连一声也没哭出来,就晕过去了,多亏甄飞落抱着站立起来,在屁股上狠命地抽了两鞋底,才苏醒了过来。
这个张家苗苗儿,不是当年张明月从瘟疫坑里拉到任家,拣下了一条命,张家早没有引线儿了。蒲珠陪着任文锦,专去北倒座看望了张华庭。任文锦对张华庭说:“你是张家的根本,你姑妈临没前几天,还给我了交代,叫你好好供着儿子念书,不管有多大的困难都不能耽误儿子的学业。我当姑父的首先对你说,你要保重,只有你身体好了,才能实现你姑妈的遗愿。”任文锦话虽这样说,眼里却不住地潸潸流泪。
蒲珠又对张华庭的女人说:“你要管好他,今天这么多人,自己人管自己人最重要。”说完,她搀着任文锦走了。
早上十点多钟,普利敦耶夫夫妇来了,他们没有到灵前去奠纸,只到西屋里安慰了一下任文锦,放下了二百元钱。普利敦耶夫临走时说:“出殡那天我要来送医院的运筹胜、柴顺、包康利斯基、劳斯顿托、桑塔莎妮亚、辛妹,汽修厂的班子恭、娜塔莎、金贵、任天祥、任青云、任天福、任万年、任惠新、髙占星的父母,洋商场的职员都来灵前磕了头。唯车姨子和金锁,一个是值班的,一个是管账收款的,离不开自己的岗位,看见杨超来拉幛子,车姨子对杨超说:“你把金锁拉去在大奶奶灵前磕个头,回来再拉我去磕个头。”
坐在车里的高占星说:“你们两个都去,一块儿磕头,一块儿回来,我替你们照看一阵子。”车姨子觉着也行,就这样,他俩去了乡里在灵前磕了头、奠了纸,才觉心里舒服了些。
甄飞落请来了三路做道场的,一路是和尚、一路是道士,另一路是白腊会的堂主,吹吹打打、哼哼唱唱,这一路下来,那一路上去,围看的人站满了大院。
因客人多,吃吃喝喝,一应繁杂之事都由王妈、李婶、叶秋红主持,车小妹在南后房里领几个小娃,因前面事多,罗金秀、郭冬梅、任青梅、李兰、柳花、索丽红、杨毛毛等,把大孩子、小孩子都变给了车小妹管着,车小妹又怕这么多孩子领管不好,万一出个什么事儿,谁来担责任?她就悄悄溜到蒲珠跟前,把这话给蒲珠说了,蒲珠想到了自己的娃娃,就又去给任青川说:“不如把大少奶奶抽下来,让管孩子去。”
青川一想也对,就给弟媳郭冬梅说了一声,把罗金秀打发到车小妹那里照看孩子。
不想在下午些,沙老倌领着几个甜水面馆的伙计来了,几个人拿着祭礼,一进院子就号哭了起来。因他逢人就说大奶奶当年救他一事,被张明月知道了,说了一顿。自此他嘴上不说了,心里却时时忘不了张明月的恩典。他还把杨超骂了几句,骂他为什么不早给他说一声。杨超气得回了他一句,请人有专请人的,我是跑腿拉运的,怨我能怨上吗?因任文锦处理面馆时,郭冬梅又以最便宜的价格把西街甜水面馆给了他,他现时也发了几个财,所以他说话的口气也是粗粗的。
正在这时候,余香院的杨春儿、花妍香、李风珠、石春娥、寇小梅五个春女拿着祭礼,每人坐一辆黄包车来了。守大院的人看她们穿着华丽,又兼异服,拒之门外。有人忙去说给了任青川,任青川一看她们的那样儿,也不让她们进院。谁知这风吹进了郭冬梅的耳朵,她忙去回给任文锦,任文锦说广让她们进来吧。她们就是那个职业,我们也不能凉了她们的一片心。”
放她们进来后,她们摆上祭礼,五人跪在灵前,齐声用极悲的音调唱道:“天上的一盘明月,亮着户户人家,地上的一尊楷模,您急着西逝去干啥?苍天啊!你这么大的眼睛,看着何方,为什么把这么一个好人收了去、收了去啊?”悲歌撕裂着在场人们的心肝,院内人无不落泪,念经的和尚、道士、堂主停止了诵经,偷抹着自己的眼窝。
任文锦、张玉亮、郭冬梅、蒲珠从西上房屋里悲切切地出来,搀扶起了她们五个人,让屋内喝口水,她们说要回去,就由杨超开车送到了余香院。
晚上’在高大的灵棚内外,和尚、道士作法’堂主诵经,又在地上设坛摆步,用麸沙横画前身后事,直闹腾了一个整夜。第三天一大早出殡了,送行的人达三百多,原来给任文锦打过长工的庄稼汉,也都没远近地赶来送行,任文锦感叹地说:1“这样庞大的送殡场面,有生以来第一次见,竟然是送自己的爱妻西去,也是我没有想到的。”
丧事过后,因送去献灵的盘馍太多,怕放坏了,任文锦让朱八、叶秋红用大扁筐装上,摆在庄门口,让进出的人随便拿着吃,直把十几筐馍送完为止。晚上任文锦、张玉亮亲领着儿子、媳妇、孙子们去新坟上打了散,为鬼魂们请了客,才慢慢地回到庄上。
这天晚上,任文锦没有一点睡意,张明月的音容笑貌时不时在他的脑子里萦绕着。天快亮时,他睡着了,张明月来了,向着他摆了摆手儿说:“你好好休息吧我要走了。”任文锦急了,忙喊道大姐,你等等,我还有话说呢。”随着自己也醒了,把旁边睡的张玉亮也惊醒了。
任文锦翻起身来,向门口看了几眼,长叹了一声,不由自主地流出了眼泪,心想:这就是生死离别吧。
过了头七,青河、索丽红、啜大嫂子回了玉门,任文锦对任青、任青海、任青松、罗金秀、郭冬梅、李兰等人说头七过了,你们都回,各忙各的去吧,后面的六个七,我和你妈都代表上。”
又对郭冬梅说:“为了方便起见,车姨子、车小妹都搬进城里去住吧,住你们新婶住过的那一院小房。”
郭冬梅说:“爹,这乡下一大院房子,就剩下你们和王姨父、王姨娘,还有做饭的王妈,五个人住着空荡荡的。”
在一旁的王耀忠姨父说:“我的意思,谭璋这会儿面也磨光了,仓房里也没有了什么东西,亲家和亲家母都搬进城里去住。我们老两口子就住这大院,守这大院和看护后园,牲畜除给我留下几个猪、羊我喂上外,其余的都赶到张家坡地上去,一手让青川管上算了,众子女也就了了一番心思。”
郭冬梅说:“王姨父这话说得对,我原想说这话,又怕王姨父多心,现时王姨父情愿这么做,也是片美意。我看爹妈就去城里住吧,烧七纸时,我们大家一起坐车来,烧完了再回去。”
这时,张玉亮也说住城里吧。”原来,自张明月没了后,张玉亮常感到有点害怕,到底怕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所以任文锦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任文锦也看出了这一点,就说二七、三七过了我们去城里吧。”就这样,众子女离开了庄子,回了自己的家,但蒲珠差不多每天都来看望一次任文锦。
二七过去了,任文锦还是不好好吃饭,一天闷闷不乐的,做饭的王妈悄悄给’王家姨父和姨娘说:“你们两位要好好劝劝任大老爷,他一天吃上半碗一碗儿的饭,照这样下去,是要亏身体的。”王家姨父、姨娘听着这话儿,也唉了几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