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二月份,天特别冷。任文锦穿个毡窝子,戴个兔皮帽子,在大街上转悠着,忽听见一女子喊他任大老爷。他转身时,见是余香院的杨春儿,任文锦说:“你怎么还叫我任大老爷,解放都两年多了。”
杨春儿笑笑说你叫我喊你什么?”
任文锦细望杨春儿时,不似以前那么白嫩了,而且还有点憔悴,任文锦说:“你不会叫我个大伯。”
杨春儿忙赔笑道:“任大伯,我有一事相求,你如果答应,我就有命活了,你如果不答应,那我就来世再见你了。”
任文锦说:“杨春儿,你先说说什么事。”
杨春儿说:“现在解放了,我们这一伙有过春色历史的人,都成了社会的残渣余孽,半年前就把我们余香院封了,政府指派人给我们办学习班,改造思想,重新做人。办了三个多月的学习班,又让我劳动了三个多月,在城壕里捡城墙上塌累下来的砖头,在南城湾子修房子,房子修出来后,就把我们安顿地住在那房里。城里二道巷子的那些粉头,也和我们住在一起,你想想,大老爷,我们哪吃过这苦,我们怎能和那些粉头住在一起。”说着话,她伸出了双手,让任文锦看,又说:“你瞅瞅,满手都是小泡。”她流出了眼泪。
任文锦望了一眼杨春儿说你说了一大箩筐话,还没说到正事上,到底想怎么样?”
杨春儿抹了把泪说:“我想在洋商场当个营业员,最好把我安顿在化妆品柜台上,本来我想找你四儿子青海说,我怕他的媳妇冬梅未必肯应。今日走在这里,恰好碰上了你,就给大伯说一声。”
任文锦说:“当个营业员是个小事,我想冬梅媳妇也会答应的,只是你不是在那里学习吗?人家放你出来吗?”
杨春儿的眼睛一下亮了,忙说:“能出来,管我们的人说让我们自找工作,自谋生路,就是再不让干那事儿了。”
任文锦又问杨春儿还有丘雅鸳、柳叶新她们那些人呢?”
杨春儿说:“像我们这些人,一个单位上不能有两个,我如果到洋商场,她们就不能来,唉,现在也只能自己顾自己了,管不了他人瓦上霜了。”
任文锦听后点了下头说那你过两天去洋商场找蒲珠,她会给你安排岗位的。蒲珠你认识吧?”
杨春儿说:“认识。”说完,杨春儿转身走了。
任文锦回到屋里,已到中午吃饭的时候,青海、冬梅都回来了,任文锦就把碰到杨春儿的事说了。青海望了望冬梅,冬梅说如果她愿意到我们洋商场干事儿,不看僧面还看佛面,谁不知道人家是老同学、老相识,流落红尘,天变、地变、道也变,还能有谁可怜。广青海听了,几乎把嘴里的饭喷出来,任文锦忍住没笑出声来。青海说看来你是容许人家来的,但今后可别把我和她,挂在嘴上。”
冬梅笑道:“就今日一次,以后我决不言你和她,但有一条,可别窃窃私语。”青海的脸红了一下,任文锦说:“杨春儿要求在化妆品柜台上当营业员。”冬梅说正缺人呢,刚好安顿在那里。”
腊月初十,玉门的任青河和索丽红来了,两口儿抱着快半岁的小女儿。一进门,索丽红笑养先将小女儿抱给任文锦看,任文锦抱在怀里,取开兜蓬,细望时,不由得先流出了眼泪,郭冬梅一看任文锦在流泪,忙说:“爹,见了最小的孙女儿应该高兴,倒先哭起来了。”
任文锦擦了一把眼泪说:“这哪里是小孙女儿,这明明是一个小张玉亮嘛。”蒲珠又把娃从任文锦怀里接过来,和郭冬梅细看起来,两人也惊叹,一个说:“确实像。”
索丽红也说道我们院里的邻居也都说像我婆子。‘我也看着特别像妈,世上竟有这么奇怪的事,婆妈不在的那天晚上,她也出生了,现在长出眉眼来,又酷似奶奶。是不是老人们常说的话,这边咽了气,那边就托生了。”
任文锦又抹了抹眼泪说:“是有那样的话,但谁也没有验证过。传了几千年,都是说说而已。”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
次日,是个星期天,任青川和罗金秀早早地来了。任文锦就把青松、李兰、青竹、青蓉还有任文秀的来信给他们着,两人看完后,青川问任文锦说:“大妹夫和大妹子也没来信。”
任文锦说:“不能提他们两个了,都去了台湾,我可能见不上成基和青菊了。一家在坚守,一家在解放,这种僵局,不知要拉到什么年成,谁也说不清楚。”青川又问起二弟青山的事来,任文锦说:“青山好着呢,信也常来,从他寄信到我们收到信,足足两个月,婕芙娜的哥在苏联外事局工作,把青山也弄进外事局当翻译,信上还说可能有机会随他们的代表团来中国的。不过,我们见到也不容易,外国人来中国大多在北京,不可能来大西北的。”
青说也说不一定。”爷父俩正说着话,伊朝宝来了。
任文锦起身和伊朝宝握了下手,任文锦问道伊夫人呢?1伊朝宝说她有点事没来。”
青川两口儿也问了伊朝宝好,两人坐定后,伊朝宝就说起张明翰的家事来。
伊朝宝说张明翰被枪毙了后,李梁燕就想把七星巷里的那一院房子卖掉,拿上那卖房的钱远走他乡。这件事被张兴贵知道了,去和李梁燕讲理,反被李梁燕臭喷了一顿。李梁燕说:我是你爹娶过门的二房,你爹妈死了,我没死,我还是你爹的人,这房子我应该卖,钱我应该拿。张兴贵说:这一院房子是卖了几百亩地的钱购下的,你给我爹当二房还不到半年,就想把这家产独吞了去,你也得讲理呀。”正说到这里,青海、冬梅回来了,进门问了伊朝宝好后,冬梅就叫了一声:“大哥、大嫂,请去我们屋里说话。”
青川、金秀就随青海、冬梅去了他们的屋里。
伊朝宝又接前面的话茬说了起来:“李梁燕这个女人也太有点无耻了,她回了张兴贵说:我和你爹过一日也算是夫妻啊,你哪能知道,我没过门的前半年,你爹就偷偷地把我搂到他怀里了,合计也一年过去了吧,你如果还嫌年成少,我不妨也给你当二房,我俩年龄相当,我把你也陪到底。这话一出口,张兴贵又气、又羞、又恼,只得离开了那院子。他知道你今年事多,就来找我们了。我当时听张兴贵那么一说,也觉得这李梁燕太可恶了,就对张兴贵说:你回去吧,先写个处理要求去。过了四五天,他拿来了个写好的东西,我看了一下,觉得没啥问题,就给了伊强看,伊强看过后说:这房子谁也不能动,更不能让李梁燕一个人卖出去。又说这院子在北大街上,北大街上正缺个公安派出机构的住所,我们能不能把这院子利用一下。我说:这院子就在街面,只是院门在北斜巷里,你们把北斜巷里的门泥掉,正街一开门,不就行了。几天后,他们局里研究后,通知李梁燕搬走,先作公产公管起来。李梁燕还想赖皮一阵子,被公安人员训斥了一顿,乖乖地搬走了。半个月后,这院子全部粉刷了,挪换了门,挂上了派出所的牌子,伊强对张兴贵说:若干年后,这院房子还归他。写了个底条,局里存档一份,给了张兴贵一份,这件事就这样了结了。”
任文锦听了笑道:“我的伊老弟,你给张兴贵帮了这么大的忙,也好、也好。”又问伊朝宝那王应堂和郑召庭现在怎么样?”
伊朝宝说一九四五年以后当乡长的,现在都集中在城隍庙里学习政策,这些人大多都要判刑。”
任文锦听了问:“城隍庙里,就是普利敦耶夫住了的修道院?”
伊朝宝说就是那地方。”
任文锦又问:“我们能不能去看一下他们两个?”
伊朝宝说:“咋不行呢,人家吃住都在城隍庙里,有会见室。”
任文锦说:“那我们明天去看一眼他们。”
伊朝宝说行,明天我俩人一同去。”
再说冬梅的屋里,青川和青海坐在一起,冬梅和金秀坐在一起,两弟兄、两妯娌都在悄悄地说话:“老爷子得有个人服侍,我们当儿女的不能常守在他的身边。”
还是冬梅扬起声儿说:“我看我们四个人合在一起说,妈没了也半年过去了,爹也木呆了许多,主要是没有人和他在一起常说话。我想,蒲珠就伺候下的爹的人,也最了解爹,我们当儿媳妇的不好直说,托个人给他说去。”
青川说我和金秀住得远点,知道的情况不如你们多,我们只看着爹有点僬悴,但不知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才冬梅说到蒲珠姐,我倒是很同意的,我总记得我生下到懂点事时,眼前就有蒲珠。我比青菊大半岁,那时,她常怀里抱着青菊,手里拉着我。我想,爹如果要给我们娶个后妈,那蒲珠姐是最好的人选。只是谁出面第一个捅一下双方的窗户纸,要论岁数,蒲珠姐四十一二岁,都比我们当子女的大,要论爹的岁数,比蒲珠大个十来岁,大小并不太离悬。”
青海说:“我的意思不要请外人,还是把大嫂推举上,先给蒲珠说明白,由蒲珠自己找爹说去。我看,妈刚不在的那几天,蒲珠一直在关照着爹,我们也不要把爹和蒲珠的这件事搞复杂了。”
郭冬梅听青川和青海的话,笑着说你俩人今天说的话都很直接,我也同意大嫂去说,如果大嫂子没意见的话,我这会儿打发人去把蒲珠叫来,就放在这屋里说,不就更好些。”
罗金秀听了笑笑说你们同意让我说,我就接受下来,我和蒲珠都是女人嘛,就红了脸也没什么,我还是去商场和她说,就不打发人去叫了。”说完,罗金秀起身又说:“那我现在就去。”说着,就拉开门走了。
青川、青海、冬梅都笑了,说:“我们等着听回音吧。”
且说罗金秀去了洋商场,先在商场里转了一圈,又和车姨子说了一阵话,才出了商场,到了蒲珠的办公室。蒲珠正拨拉着算盘子儿算账,见是金秀到了,忙起身让座,金秀坐下后,蒲珠又给倒了一杯茶,问:“大少奶奶啥时到的,这么早来商场里逛。”
罗金秀说:“也不早了,都十一点过了,主要是星期天,你们门开得迟,就觉我来得早。”说着,她喝了一口茶,又从上到下的把蒲珠看了一遍。
蒲珠问:“大少奶奶有什么事吗?”
金秀笑笑说:“你说你再不叫我大少奶奶了,怎么又叫开了,现在都不兴这种叫法了,就叫我名字吧,要说有什么事,我今日特来为你说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