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做买卖的姬姓人家,掌柜子叫姬银海,祖居陕西,在肃州做买卖多年。他城内有房有商号,又在乡下租下这买卖场所,就叫儿子姬金湖和他的媳妇桂花香管着。每到十冬腊月,也是他生意最兴旺的时候,姬金湖爱喊乱谈,肃州人也爱听秦腔,秦腔和乱谈是一码事儿,当地人见了陕西人,爱说这样一句奉承话:“鲁班门前不耍斧头,陕西人面前不喊乱谈。”在市场的货摊间,每天总有那么几个后生,笑着脸儿唆使姬金湖来一段乱谈,姬金湖被唆急了,就自拉板胡,来上段《秦香莲》里“包文拯”的唱段。有时让别人多笑笑,就来上一段《二进宫》里的“徐彦召”唱段,他把唱词改了一下,只听他唱道:“徐彦召进宫来铜锤三绕,吓得那李皇娘裤子脱掉,裤子脱掉屌不涨,李皇娘你把裤子穿上……”他拉得板胡也戛然而止,惹得全场的人哈哈大笑。姑娘们遮着脸笑,老婆子们骂着笑眯了眼。他的媳妇桂花香,从店里跑出来,抓着姬金湖又是拧,又是掐,追着姬金湖在市场上绕一大圈,乐得很多人抹眼泪。
秧歌也在这场子里练,一月练九天,前十天,一、四、七日,中十天二、五、八曰,后十天,三、六、九日,必练不可。刮风下雪也不放过,每逢练秧歌日,买卖人少一些,看热闹的人多一些,这种定点、定时,买卖人多变的场合,附近的乡民们也养成了习惯,自觉或不自觉地在那个时间来到照壁市场。
庄内紧挨大墙根住的一户人家,姓甄名飞落,自己四十有余,老伴过世,留有一子一女,儿子娶上了媳妇,女儿也出嫁了。先前一家人佃种任家土地,后来老人找了一本《易经》,深读探究起来,时间长了,探究的有点门道了,对儿子和媳妇说你们种地,我卜卦挣几个小钱,多少也可以贴补一下家用。”
儿子和媳妇巴不得他这样做,自然高兴,也无话可说。他就做了个卦幌,右手拿一副响板,穿一身道衣道帽,留一把长髯,左手拿一拂尘,身上常背有一水葫芦。逢村过店,打着响板,扬着拂尘,嘴里念唱着几首自己编的歌谣,歌曰:“天地混沌人要清,国事家事须连心,八卦正中男和女,阴阳相克水火容。”
人们听不懂他唱的什么,看他的外相,却大有一番风度,他自称自己是山西蒲州的,在明朝时,为了边疆安定,强迫迁来河西屯耕。开始算卦时,常在远乡远村算,后来卦运灵验,飞落二宇不翼而飞,人们给他送了个雅号叫鹿灵验。
任文锦对算命先生一向嗤之以鼻,不信那些东西。
一个冬季的早晨,任文锦提着一筐拾到的粪蛋儿,看着飞落扬幌而来,他就拐了个弯儿向西走去。甄飞落就紧跟几步,大声喊道:“任大老爷,我有一事相告,须请任大老爷提防。”
任文锦犹豫了一下,转过脸来笑着问:“甄先生有什么事情说吧。”
甄飞落说任大老爷,庄西北角将遭一火劫,须谨防。”
任文锦听了,内心有点不乐,但也没有表露在外面,笑着应道:“须谨防。”回进庄后,他叫上朱八,专到庄的西北角看了一看。庄四角有四墩,每个墩上都有角楼,只是西北角墙外地势较其他三角高出几尺,再无异样。任文锦看后,反觉甄先生多此一举。
半月后的一天晚上,突然西北角楼起火,把角楼烧了个精光。任文锦百思不得其解,甄飞落真这么灵验吗?他把甄飞落请到自己家里,备好酒好饭款待。酒足饭饱后,任文锦问起此事,甄飞落笑道:“富人们算命,主要是保住钱财,官人算命问的是升迁,一般老百姓算命,多问有无灾难,强贼算命,多问案子犯不犯。一次我遇上一算命者,此人五大三粗,言谈粗鲁,问话中多怨任家庄把守太严,声言报复,要射火进庄,而我住在庄里,也要为庄子的安全着想,围着庄子看了一转,别处都住有人家,唯西北角地形高,无人居住,西北角墙是你家花园,无房舍,进火也不碍大事,故知西北角着火必角楼,给你说说,不想被我言中,请大老爷见谅。”任文锦听了,后悔当初没有信其言。后来任文锦把墙外西北角的土下了几尺,重新修了角楼,并给了甄飞落五块大洋,托他访查那个贼人。
一曰,郭冬梅对张明月说大妈,他五叔青松想和李兰去趟金城。一是在金城玩上几天,二是想看看六弟青柏、二姐青竹。”
张明月说这十冬腊月的,到哪里玩不成,还非要去金城玩。”
郭冬梅笑了,说:“大妈,你还听不出来吗?按现在新话说,他俩已经相爱了。他们不想举行婚礼,在外面转上一趟回来,就等于结婚了。”
张明月把这话说给了任文锦,任文锦说:“龙三爷给我说了,让青松李兰的婚事来个新事新办,就让他们去吧。看青柏、青竹随他们便,几年了,青柏带来过一封信,青竹没来过信,这还得问问龙三爷,他可能知道详细地址。”
张明月说去时多带点钱,给青柏和青竹带上些让花去,两年多了没有见面了,真叫人想啊。”
过了几天,蒲珠说去兰州的车,明早坐上就可以走了。”
张明月把事先做的几套衣服,棉的单的包了一大包,并亲手把镯子戴到李兰的手腕上,张玉亮也过来指点着李兰穿衣服。”
任文锦给了青松一千元钱,又给了龙三爷写的一封信,对青松说这一千块钱,你们两人花六百,剩下的四百块,给青松青柏各两百。龙三爷的这封信,万不能丢失,你们也不要打开看,信封上有地址、人名,按地址人名找人就是了。”张明月、张玉亮又叮咛在路上不,要受凉,一个携着一个。”
青松听了笑着说:“大妈、妈,这些‘我们都知道。”
上车后,青松和李兰都很髙兴,一路上说说笑笑的,司机也很高兴,不时地插上一两句话,两个多小时后,汽车过了元山子,进入高台地界,李兰向车窗外张望着,离高台城越来越近了,李兰不时地擦着眼泪,青松问:“你怎么啦?”
李兰有点哽咽地说:“你别问啦,我心里难受。”说完,她扬了扬头,继续望着车窗外的祁连雪峰、芨芨草和散落的村庄,冬风中弥漫着凄楚苍凉。李兰想起了一九三六年底和一九三七年初:一场悲壮的战斗在高台倪家营子打响了。残忍不过马家军,可恶不过民团丁,凭着他们熟悉当地的沟沟洼洼、山道村庄,杀害了多少自己的同志啊
李兰哭了,哭出了声,她用江西话说:“西路军的姐妹们,你们在祖国的西北边陲安息吧。”
青松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他抓住李兰的手说:“这都是历史’是人们经历过和目睹过的,历史将会翻开新的一页。”
第二天下午,汽车进人兰州市区。他们按照龙三爷给的地址,坐上黄包车。黄包车在一栋黄灰色的木制楼房前停下了,车夫指着楼说就是这栋楼。”他俩提上大包小包,见一年轻人立在楼门口,就把那封信拿出来给他看。年轻人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和要找的人,就很客气地对青松和李兰说:“你们二位稍等一会儿,我去通报一声〇”
那年轻人拿着信进楼去了青松和李兰就立在门口,好一会儿后,出来一位三十多岁,湖北口音的人,那位年轻的看门人跟在后面。湖北口音的人见了青松和李兰特别客气,握了手,说了几句客气话,并自我介绍说我叫姚良才。”然后又说:“你们找的青柏、青竹他们有事出了差,可能在五六天以后才能回来,你们先住在我们自己开的旅店里,那里有双人间,我已知你们二位是夫妻,你们先在金城玩上几天,等青柏、青竹出差回来,你们就可以见面了。”又对那年轻人说:“小马,你领他们二位去到旅店住宿,并给食堂交代一声,他俩吃饭,要多加两个菜。
青松、李兰和姚良才握了手,双方说了再见,就跟着小马去了。
小马对他俩说:“你们先在房间里好好暖和暖和,我们姚科长六点钟陪你们吃饭。现在五点过了,我去给食堂通知一声。”
吃饭的时候,姚良才知他们两人都是老师,就问了问肃州儿童的就学率及老师的教学情况。青松说城市儿童的就学率达到百分之四十以上,乡村的百分之十五还不足,女孩子的人学率就更低了。至于教学问题,教师少,在乡村一个老师一个校,一个保一所校,一所校一座庙,大部分的庙都是破烂不堪的……
姚良才听后,叹口气说:“这都是日本侵略造成的恶果,不过日本鬼子快完蛋了,华东华北的日本兵在以八路军、新四军为主力的抗击下节节败退,死伤惨重,世界反法西斯力量逐步壮大,特别是苏联抗击希特勒的战斗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李兰听着姚良才侃侃而谈,不自觉地又流下了眼泪,姚良才像是没看见李兰流泪似的,起身说:“两位吃得还可以吧!从明天起,你们二位愿在食堂吃就吃,不愿意吃就在街上买着吃,随你们自己。如果有什么事,你们可以找小马。”说完,和青松、李兰握了手,先走出了食堂门。一李兰擦干了泪和青松回到了那边客房,客房里暖暖的,青松说我们上街转一趟。”
李兰说也行。”两人出了旅店门,一股寒风袭来,寒风里夹杂着黄河水的湿气。青松和李兰感觉透心的凉,昏黄的街灯亮了,几棵高高的白杨树上,寒鸦鹐叫着,东西过行的车辆,掀起阵阵尘土,李兰说:“青松,我们买些小吃,回房里去吧,我身上太冷。”’
青松说:“好,你看前面的那铺子,门面挺大的,我们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两人向前走了几步进了那铺子,确实糖果、点心样样俱全。
李兰对青松说:“你买六样,我买六样,样样不重。”那老板听了他们说话,也说了一句:“每样六两是吧?”
李兰笑了,说广你怎么知道我们要买六两?”
那老板说:“六六大顺嘛,图的是个吉利。”
提着点心二人匆匆回到旅店。关好门,拉上窗帘,李兰脱了外衣,打开一个提兜,取出一瓶“女儿红”来,又倒了两杯茶水,拍了一把青松的肩头说:“书呆子,现在该叫我姐姐了,今晚是我们的新婚夜,你不叫我姐姐,我是不让你上我的床的。”
青松故意装着不懂的样子,也脱了外衣,望着桌上打开的“女儿红”,还有十二包敞开绳扣儿的各类吃的,猛地抱住李兰亲了起来,李兰也紧紧地搂住青松,
两人亲得喘不过气来,好一会儿后,两人才分开。青松说:“好姐姐呢,你还说我是个书呆子,我早就想着把你搂在我的怀里,睡在一个床上,钻进一个被窝里,只是你我都是教书的,过于忙乱,上在讲台上,给学生讲起课来,怕有点不自在,我这才克制着。”
李兰听着青松的话,一下子又将青松紧紧地搂住,嘴里说好弟弟,你真好。”她流泪了。
青松给她擦着泪说:“好姐姐呢,你哭什么?你哭了一路儿,我都老陪着你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今夜我们应该欢乐。”
李兰说我不哭了。”随即两人都笑了,李兰倒了两杯“女儿红”,一人喝了一杯,又倒了两杯,一人又喝了一杯。这一夜,两人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