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看云小集(《花园丛书》)
31097200000016

第16章 关于《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

我第一次看到《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还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与王西野先生在他的霜桐野屋里闲谈,他递给我一本用报纸包着的小册,翻看了一下,感到很有意思,就借了回家,好好看了一遍。一个芝麻绿豆官,为百姓着想,也为百姓所感念,故事真是太生动了,留下的这个卷子,实在很有社会历史价值,况且印数只有一百本,几经动荡离乱,尚存于天壤间的,大概也没有几本了。许多年后,我在一篇文章里提了一笔,想不到引起锺叔河先生的注意,他来信说,想看看这本书。这时西野先生已归道山,他的哲嗣宗栻君也因病撒手人寰,主人都已不在了,到哪里去找这本书呢?我想起北京赵国忠君在一篇文章里说过,他收藏了一本,便写信给赵君,他就复印了一份寄给锺先生。锺先生看过后,想印这本书,又承赵君慷慨惠借原本。时隔未久,这本书就印了出来,前半部分是影印原本,后半部分是标点排印,锺先生还写了《编者前言》和《编订后记》,二〇〇二年四月由岳麓书社出版。

这个卷子的主人公是暴式昭,其字方子,河南卫辉府滑县人。光绪四年选授苏州府震泽县平望巡检司巡检,十一年补授苏州府太湖厅甪头巡检司巡检。巡检的品级为从九品,乃是行政级别最低的公务员,虽然是末等小官,责任却很重大,顾炎武就说:“巡检遏之于未萌,总督治之于已乱。”(《日知录》卷八)

甪头巡检司设在洞庭西山。西山是太湖中第一大岛,陆地面积近八十平方公里,与香港本岛差不多,也是中国内湖第一大岛。因为它孤悬湖中,为水所包,故称包山;因为山中有林屋洞,又称林屋山;又因为与洞庭东山遥遥相峙,也称西洞庭。自北宋元佑八年起,就在西山甪头山设寨。《太湖备考》卷四按道:“宋时兵制,禁军、厢军之外,又有士兵,领以巡检,在城为司,在乡为寨。建炎后,增置水军于沿江要地,而防御太湖则惟是巡检士兵而已。”明清以来,由甪头巡检司掌管西山地方治安,兼管地方民事。在暴式昭任巡检时,西山居民有十万馀户,五万四千馀人。

暴式昭虽然品级低卑,但也算是整个西山岛的“主宰”,他竞谨其业,克尽厥职,他的清正廉洁受到百姓的赞扬,他的刚直傲岸却为上官所不喜。俞樾《暴方子传》说他“刻苦自厉,非其分所应得,一钱不取,虽其母不能具甘旨,妻子无论也”。当时西山有典当三家,每年须纳钱三百六十千给巡检司,他上任后,首先废除这一陋规,将所得尽付西山的慈善机构继善堂。公事之馀,则短衣草屦,徜徉山水田野间,访问民间疾苦。凡遇先贤祠墓即将湮废者,他都一一整修,或立碣植树,予以保护。今存于石公山的“敬佛”碑、诸家河的诸稽郢墓碑等,就是他当年所立。他又寻访山中遗老的诗文集,捐出自己微薄的俸银,锓梓行世,夫人李氏也拿出妆奁来,支持他做这些事。

光绪十六年有外地人来西山放蜂采蜜,西山百姓向以花果为主要生计,放蜂采蜜必然影响花果的收成,暴式昭便出面予以阻止。官司打到苏州府,知府本来就认为他“情性乖张,作事荒谬”,就小题大做,在当年十一月将他革职。因为他“债累满身,一钱不存,时届年终,无钱搬家”,只好暂且住在西山,过了没几天,家中就断了柴米。当时正值隆冬,炊烟无温,家人饥寒,西山百姓知道了,争相送米送柴送菜蔬。据他禀文自述“:其初实起于山北相去廿馀里之陈巷,次日劳而劳村至,又次日而东蔡至。因此一唱百和,群起四应,每村家家公集,遂蔓延至八十馀村,为户约七八千家,其未到者仅辽远数村而已。先是收米十七石,谓食至行时,有赢无绌,亟贴启东宅河,一概坚辞。孰知竟难终止,处处醵集,村村馈赠,肩挑船载,踊跃争先。即极小村落若张家湾、中瑶等处,亦复载柴一船,致米数斗。更有老妇於公送外复投度岁诸物,亦有老翁持肉,童子担酒,庵尼负菜,禅僧携茶相饷者。计年内外月馀,阖山馈送投赠,纷纷不绝于途。”“计共收米百四石八斗,柴约十倍于米,他若鱼肉鸡鸭、糕酒果蔬之类,不可纪数”。这让暴式昭感动万分,感叹道:“此乃万众心情所愿,怨者不能阻,爱者不能劝,非势驱利诱所能至,亦非乞求讨索所能得也。”他将百姓的馈物周济贫困,其中给继善堂的就有大米六十石、柴草数百担。

光绪十七年三月初六日,暴式昭携眷返回河南老家,西山百姓四五百人至码头跪送,哭不听行。他们夫妇也泣不成声,依依不舍而去,仅带走书籍数十卷、质券一束而已。

中日甲午战起,湖南巡抚吴大澂自请率湘军御敌,向朝廷举荐暴式昭,上疏曰:“臣前丁忧家居,即闻甪头巡检暴式昭,坚持节操,以不善事上官被劾,深以为惜。请开复其官,交臣差遣。”得旨“准留营差遣,俟有微劳,即行开复”。于是暴式昭随吴大澂出山海关,奉檄至塞外卖马,往返千里,不私一钱。吴大澂感叹地说:“此人若为牧令,政绩必有可观矣。”翌年即光绪二十一年,暴式昭积劳感疾,卒于牛庄军次,年仅四十九岁。他留下的着作有《鹤梦庐尺一幸草》、《廿四史识小录》等。

就在暴式昭尚未离开西山的光绪十七年二月间,当地诗人秦敏树认为这件事是“山中嘉话”,即作诗咏之,并绘《林屋山民送米图》,图上画山坳里几椽瓦屋,门紧闭着,门外场上放着一袋袋米和一捆捆柴,几个乡人在屋前徘徊,似乎在等着主人开门。俞樾为之题端并题诗开篇,俞陛云、沈铿、陈远谟、祥龄、江瀚、沈敬学、邓邦述、许振祎、马吉樟、陈如升、许佑身、曹允源、费德保、吴昌硕、吴大澂、周元瑞、凤竹孙、杨葆光、薛勉等先后为之题诗,满卷朱墨琳琅,其中有郑文焯绘《雪篷载米图》,画作团扇形,大雪茫茫,一小船载着柴米,缓缓而来,水边枯树高耸,远山则在一片迷漫之中,画上也题诗一首。暴式昭在时,这些诗画已装成长卷。

一九四七年岁末,暴式昭之孙暴春霆到北平,又持长卷遍请当时名家题识,前后有胡适、朱光潜、冯友兰、游国恩、俞平伯、浦江清、朱自清、马衡、于海晏、张东荪、徐炳昶、陈垣、沈从文、黎锦熙、张大千、李石曾。因郑问焯的《雪篷载米图》抗战时埋在地下,已有漫漶,徐悲鸿为之重画,大雪中,河边停着一只篷船,几个乡人肩扛米袋,走下河埠,走上跳板,画前题记称“先生文孙春霆先生不忍心先绩湮没,属不佞重为图之。窃念此故事足励末世,不辞鄙陋,爰扶病作此”云云。一九四八年六月,《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由北平彩华印刷局以珂罗版印了一百本,装订成书册形式,分赠题识的各位作者。后来又徵得邵力子、章士钊、柳亚子、叶圣陶等人的题识,未及刊印。卷子原件及未刊题识,据说均已于“文革”中付之一炬,流传的印本,至今也已寥寥无几,锺叔河先生将这个卷子化身千百,真是做了一件大好事。

在我想来,这本《林屋山民送米图卷子》至少有三方面的意义。

首先,中国封建时代不乏清正廉洁的官吏,但他们大都官显位高,记载详赡,千古流芳。暴式昭则是最底层的小吏,每年正俸仅三十两,给米斛如银两之数。不少小吏就取诸地方,清节既隳,贪风弥肆,暴式昭的前任就是如此。巡检虽是末等小吏,他们却是整个国家机器运转的神经末梢,在百姓眼里,他们就是政府,是亲民恤民,还是掠民殃民,直接关系到普通百姓的命运。像暴式昭那样的小吏,就受到百姓的爱戴。西山百姓的送米送柴送菜蔬,既是对他的支持,也是对官府的抗议。俞樾题诗有曰:“不媚上官媚庶人,君之失官正坐此。乃从官罢见人情,直道在人心不死。”这一卷子就反映了民意和士气,那是不可多得的。另外,在中国廉政史上,关于清正廉洁的小吏少有记载,暴式昭的事迹生动感人,具有典型意义,这也是不可多得的。

其次,这一卷子反映了民治生活,其中《柴米簿》、《太湖抚民府札》、《暴式昭禀》三件史料最为重要。《柴米簿》乃是西山各村各户馈物的清单,时间自光绪十六年十二月初十日至翌年正月二十九日,由暴式昭自记,沈敬学补充整理成篇,“将山民之村落、姓氏录在卷中,以昉汉人碑阴之例,用纪其实焉”,保留了当时西山村落、氏族、姓氏的记录,反映了物产、民生、年俗等状况。《太湖抚民府札》则是官方文件,未经调查研究,就说“太湖西山地方,有棍徒蔡剑门,手持竹梆,遍山敲击,向各户敛费,称欲保留甪头司巡检暴式昭,以致人心煽惑,并向各户索米,为该巡检暴式昭用度情事”云云,反映了官府对民生的态度,也可见清末吏治的腐败。《暴式昭禀》是针对《太湖抚民府札》的申辨,据实直陈,问心无愧,“伏思五载林屋,恐辜名贤知遇,妄励清操。百姓追念畴昔,赠之柴米,坚辞犹然复来。念其远路,且公集难于瓜分,勉徇其意,遂尔收受。此等赃私,非愚者莫能致,亦非愚者莫能得也”。公道自在人心,送米之事正显示了民意,正像朱自清在那首新诗里写的,“这幅画这卷诗只说了一句话:傻心眼儿的老百姓才真公道”。研究晚清民生,固然有许多材料,这卷子的内容却是与众不同的。

其三,这一卷子丰富了苏州文献。时居苏州的曲园老人俞樾,与暴式昭祖父暴大儒为同榜进士,故与暴式昭往来迩密,当他被诬后,俞樾竭力为之周全,暴家藏其手札六十馀件,今已散佚,卷子的题记中则保存了若干片断。徐悲鸿的《雪篷载米图》,诚然是他有关苏州历史故事题材的惟一作品,虽是“扶病”而作,笔墨亦属上品。朱自清病逝于一九四八年八月,他在卷子上题的那首新诗,大概是他最后的绝唱。沈从文的题记,不见于《沈从文文集》,也赖卷子得以流传。

值得一说的是,《点石斋画报》报道当时苏州社会新闻不少,于这件事却只字未提,究竟是访员不察,还是体现了官方的意愿,未可深究。但对同一事件的不同态度,正可以看出社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

(二〇〇九年四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