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看云小集(《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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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陈万里《西行日记》

日记者,渊薮也大,有的写时就准备刊印,有的写了是专给情人看的,当然更多的则是日常琐碎的记录,不经意随便写的。正如知堂所说,日记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的表出作者的个性”。近年来,旧年人物的日记印出不少,舍间至少也有几十种,一本本读将过来,作者个性不同,记述方法也不同,与其人其文对照起来,特别感到有意思。甘肃人民出版社二〇〇二年一月出版的《西行日记》(“西北行记丛萃”之一种),就是这样一本书。在此之前,我所看到的是未曾重印刊行的《西行日记》。

陈万里是苏州人,名鹏,万里是他的字,但他一向以字行,本名反而少为人知了。一九一七年,他从北京国立医学专门学校毕业后,当过北京大学、协和医院校医,当过浙江省卫生处长、助产学校校长,战时在重庆曾担任中央卫生署专员,战后又任江苏省卫生署长、医药器材委员会主任等职。虽然他学的是医,但一生业绩却是在本业之外的。最有成就的是摄影。他开始摄影在二十年代初,属于摄影艺术的最早探索者,留下了一本《大风集》,这是我国历史上第一本个人摄影集,也是我国摄影艺术史上的第一块里程碑。不但如此,他还领袖摄影界,先后发起成立了我国最早的摄影艺术团体艺术写真研究会(简称光社)和中华摄影学社(简称华社)。摄影之外,他在陶瓷研究上也贡献卓然,早年有《青瓷之调查及研究》(第一集)、《越器图录》、《瓷器与浙江》等,后者被誉为浙瓷研究的开创性专着。正由于他在这方面的专长,一九五〇年奉调北京故宫博物院,专门从事陶瓷研究,先后出版了《中国青瓷史略》、《宋代北方民间瓷器》、《陶枕》、《陶俑》等。他是一九六九年七十八岁那年去世的,至今三十六年过去了,似乎很少有人提到他。

《西行日记》则又另开一面,可称为晚近日记的名作,它的背景有点特殊。一九二四年,美国人华尔纳(Langdon.Wamer)来到中国,在敦煌贿买当地僧人,用树胶揭去壁画多幅。一九二五年,华尔纳又来了,这次他以哈佛大学的名义组织了一支考察队。北大的教授学者们担心盗窃行径再次发生,就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的名义,委派陈万里跟着考察队一起去,负有不可明说的监督责任。当时,陈万里是校医,跟着一起去,理由是很充分的。后来,《西行日记》刊印,沈兼士、马衡、顾颉刚各写一序,沈兼士在序里就隐晦地透露了陈万里的任务,说是“至其爱护国宝,维持校誉,孤诣苦心,尚有为楮墨所不暇及者”云云。

考察队出发是二月十六日,归来是七月三十一日,陈万里将这近半年的行程,都记载在这本日记里。临行前,在北大三院举行了欢送会,胡适、沈兼士、马衡、林语堂、陈垣、沈尹默、朱家骅、容庚、钱稻孙、徐旭生等都出席了。考察队走的是古丝绸之路,乘火车到太原,然后雇席棚大车,由山西而陕西,由陕西而甘肃。一路所见,让人心怵,公开种植和贩卖鸦片,盗匪充斥,兵匪难分。从甘肃平凉西行时,天气阴沉,冷风大作,“村中小儿仅御单布衣一袭,而赤足无裤者比比皆是;甚者并此上衣而无之,露立风中,齿寒战作声,全身颤动”。正像顾颉刚序里所说:“这部日记里,最使我触目惊心的是行路的困难、政治的黑暗和人民生活的艰窘。”各地百姓对外国人十分警惕,在甘肃泾川南石窟寺内,考察队正动手剥去石刻佛像上的泥垢准备摄影,“忽有乡民二十馀,蜂拥而至,群起诘问”,问以毁坏佛像之罪,结果以赔款而告终。到了敦煌,当地人不准考察队住在那里,每天必须返回县城,并限定最多参观三天,这些都是考察队的外国人始料未及的。

日记详记了沿途古迹,如邠州大佛寺、泾川南石窟寺和丈八寺、兰州金天观、安西东千佛洞等等,过去少人关注,史料着录也多有错误,陈万里为之一一作了辩正。考古之外,也注意到其他。顾颉刚序里便认为“所收的材料如方音、市招、戏剧、神只、唱本等都和古物站在平等的地位,这确是一个很大的觉悟,足以开出一个游记的新局面的”。日记印出前,叶圣陶写了一篇介绍,写道:“除了考古方面,在这部日记里可以看见西北的社会、西北的民众。陈先生是无处不留心观察的,一种风俗,一句方言,一出戏文,一席闲谈,他都看做宝贵的材料,珍重地收在他的日记里。说到西北,我们觉得疏远极了,几同非洲澳洲没甚差异。现在有这部日记,我们可以亲近西北,可以跟着陈先生的路程而‘卧游’。他这种游历并不是闲雅的玩意儿,交通的艰困,起居的不安,遭值的惨凄,都足以引起我们深长的感念。”陈万里途经各县乡镇,买了不少清代木刻唱本,还在县城的小摊上买到乾隆刻本《网师园唐诗笺》六册、康熙刻本《虎丘山志》四册,他兴奋地记道:“故乡文献,连得两种,为之色喜。”日记后又附录《敦煌千佛洞三日间所得之印象》、《泾川石刻校释及考证》、《万里校碑录》、《官厅调查表卷》、《旅程表》、《〈国学丛刊〉读者赐函》,可称是这次行旅的完整记录。此外,陈万里一路还拍摄了三百多幅照片,但由于当时印刷经费的困难,书里竟一幅也没有附印,如今想要寻找这批珍贵照片,大概也是很渺茫的事了。

《西行日记》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出版,封面上由胡适题写书名,并有“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实地调查报告”小字两行,套印红色;上方有一幅小画,似是西北空旷辽远的景象,画下有一行小字,“万里向安西。岑参句”,那是岑嘉州《碛西头送李判官入京》中的一句。本书的出版者是朴社,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团体,当年郑振铎苦于受商务印书馆牵制,就邀约朋友集资出版自己的书,一九二三年一月成立朴社,首批参加的有顾颉刚、王伯祥、叶圣陶、周予同、沈雁冰、胡愈之、谢六逸、陈达夫、常乃惪,就在年内,俞平伯、吴维清、潘家洵、郭绍虞、耿济之、吴颂皋、陈万里、朱自清、陈乃乾也参加进来。同人每人每月公积十元,存入银行,用利息来维持同人着作的出版。朴社印了不少书,陈万里除《西行日记》外,《大风集》也是以朴社名义印的。

(二〇〇五年五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