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看云小集(《花园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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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苏州园林历代文钞》前言

苏州古典园林是人类居住文明的物质存在,它的发展过程,反映了各个历史时期的经济形态、政治观念、社会风尚、审美情趣、建筑技艺诸多方面的状况,故具有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当之无愧地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而各个时期的园林文献,不但是造园的文字记载,反映了当时的造园思想和旨趣,并且涉及社会变迁、历史兴衰、家庭伦理、日常生活、宗教信仰、民间风俗等内容,更记录了造园者的人生经历和心路历程。因此,园林文献乃是附庸于园林物质存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两者互为辉映,相辅相成,构建了研究这一历史文化现象的完整体系。

园林文献的文体极为丰富,诗赋词曲,箴铭颂赞,志记叙说,古人都用来记录、咏唱、诠释园林,其中,记是最悠久、最普遍、最具体的样式。这一文体的起源和流变,就与造园活动本身的发展有密切关系。明人吴讷《文章辨体序说》这样说:

“《金石例》云:‘记者,纪事之文也。’西山曰:‘记以善叙事为主,《禹贡》、《顾命》乃记之祖,后人作记,未免杂以议论。’后山亦曰:‘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乃论也。’窃尝考之,记之名,始于《戴记》、《学记》等篇。记之文,《文选》弗载。后之作者,固以韩退之《画记》、柳子厚游山诸记为体之正。然观韩之《燕喜亭记》,亦微载议论于中。至柳之记新亭、铁炉步,则议论之辞多矣。迨至欧、苏而后,始专有以议论为记者,宜乎后山诸老以是为言也。大抵记者,盖所以备不忘。如记营建,当记月日之久近,工费之多少,主佐之姓名,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此为正体。至若范文正公之记严祠、欧阳文忠公之记昼锦堂、苏东坡之记山房藏书、张文潜之记进学斋、晦翁之作《婺源书阁记》,虽专尚议论,然其言足以垂世而立教,弗害其为体之变也。”

营造记是记的大部,而园记又是营造记的大部,然而正如吴讷所说,“专尚议论”的极多,在园记中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因此就产生这样的现象,园林虽曾经存在,而记的内容并无造园因素,既无造园因素,也就不能对记中的园林,作全面的观照和考察。如《沧浪亭记》的作者苏舜钦,几乎同时又作《浩然堂记》,仅记曹君“得阊南之圃”数语,其他则作“养浩然之气”的引申,故沧浪亭千古犹传,而浩然堂至今已渺然无闻。尽管如此,具有造园因素的园记还是大量存在,特别是苏州一郡,留存下来的相当丰富,这正从另一方面说明苏州造园活动的繁盛。值得一说的是,并无造园因素的园记,也是重要的园林文献,它反映了园主的思想感情,丰富了园林的文化内涵,乃是整合研究园林不可或阙的材料。

园记是园林存在的文献依据,向来受到人们的重视,以至勒之金石,椠之卷册,以传后世。园记既然有这样的权威性,也就有人借园记来作无中生有之事。可以举个例子,辟疆园是东晋吴下名园,《世说新语》就有记载,但其坐落久已失载,北宋元丰间朱长文《吴郡图经续记》就说“今莫知其所”,想不到清嘉庆年间,在西米巷(今西美巷)如意庵发现一碑,乃明正统时苏州知府况锺所撰《辟疆馆记》,以为辟疆园就在其地,一时哄传,然而经王芑孙、黄丕烈等考证,审为赝迹,乃是近时好事者伪托。从这件事也可以反证园记的重要。苏州历史上很多名园,如钱元璙的南园、钱文奉的东墅、孟忠厚的藏春园、朱勔的同乐园、范成大的石湖别墅、张廷杰的就隐、王份的臞庵、叶振宗的水花园、刘珏的小洞庭等等,就因为没有园记流传下来,今人对它们的了解,也就不能全面,只能凭藉其他文献梳理出一个大概。

苏州的园记,可以归纳几个特点。第一,园记是随造园活动的发展而兴盛的,自北宋起,“正体”园记发端,代表作有苏舜钦的《沧浪亭记》、朱长文的《乐圃记》等;南宋偏安一隅,平江是仅次于临安的大城,造园活动频繁,园记大量出现;元代是个重要时期,特别是张士诚据吴以后,文人墨客纷至沓来,园记总量超过南宋,并明显出现议论多于描述的情况;明清两代是苏州造园活动的全盛时期,园记也就汗牛充栋,诸体并陈,丰富多彩,由此而及清末民初,持续历史悠久。第二,明清时期的苏州,不但是全国的经济中心,也是全国的文化中心,科甲鼎盛而外,经学、小学、文学、书画、金石、藏书、刻书等方面都形成人物鼎盛的优势,并且集中了全国的人才,就像是如今的“北漂”,当时的“吴漂”,也是一个独特的人才流动现象,因此绝大多数园记的作者,都是享誉盛名的学者文人。第三,靖康之变后,苏州是南渡移民的集中区域,不少官僚、文人、商贾定居造园,特别是元代以后,安徽、广东、福建等地的商贾纷纷在苏州造园,本土学者文人并不因为“轻商”而鄙弃,还为之作记,反映了苏州人海纳百川的胸怀和对商品经济的正确认识,这是苏州城市精神的重要内涵,在园记里也得到充分的反映。第四,私家造园活动之外,苏州的公共性建筑,如学校、官署、寺观、祠庙也都有造园活动,特别是明清时期,会馆、公所如雨后春笋,也构筑相应的园林,有的就是从私家园林过渡而来的,园记也作了翔实的记录。第五,苏州园林每每绘图以传,这些卷册基本真实地状写了园林的风貌,而相应的图记,既延伸了图像的描述,又丰富了园记的内涵,乃是园记中别开生面之作。

本书的编选,有几点需要说明。第一,首先选入具有造园因素的园记,即吴讷所说的记的“正体”,记之外,也选入部分赋、序和题跋,以及不属于园记的散文小品,共计三百馀篇。第二,对每篇园记,以题解的形式略作诠释,主要是园址的坐落、主人和作者的介绍,兼及园史,但也本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并适当引用一点其他文献,作为佐证。凡记中的专有名词和词语等均不作注释,读者可以查找相关工具书来了解。第三,凡选入的园记,都以一种版本为底本,并参校能找到的其他版本,凡误谬脱衍者,择善改正,不出校语。第四,所收园记,以今苏州行政区划为范围,次序是先城内,后郊区,再吴江、昆山、太仓、常熟、张家港,因张家港部分地区旧属常熟,故并入常熟。在目录上以空行的方法,作为区域划分的识别,以避免县邑范围变动的历史纠葛。凡叠加传承或彼此关系的园林,相对集中,按年代前后编录。第五,凡一篇之中记述多个园林,及有关游园风俗的篇什,辑成附编,共六篇。

苏州古典园林的文献极其丰富,对它进行整理,具有相当的意义。在文献基础上,对苏州古典园林的研究,会更加全面,更加深入,也更接近这一客观存在的真实。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十二日凌晨)

(《苏州园林历代文钞》,上海三联书店,二〇〇八年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