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宽大空寂的病房,韩啸天默默盯着郭有为,他正靠输送氧气和药液维持着生命,阿辉给他的子弹并不足以致命,但送到医院才明白,原来郭有为已是肝癌晚期。
看着他闭着的皱纹重叠的眼睛,韩啸天分不清他是睡着了还是在思索,这些追踪他的岁月里,他已了解了这个人足够的多。在殷翔他们嘲笑他因爱上一架飞机而疯狂时,他有理由发怒,只有韩啸天知道,这个倔强的人是曾多么刚强地在悲哀的生命中度过一生。
郭有为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身体动弹一下,两片嘴唇吃力地翕张,韩啸天把耳朵触到他的唇边,听到他在念:“大梦……谁先觉……”
大梦谁先觉?
韩啸天看着他剑戟一样的头发和胡子,心底升起一股凉气。即使要死了,他还是不可一世地自负,这句话郭有为不是第一次说,二十多年前,一位自费留学后来不用一年半就从国外回来的航空科学家被捧为典范,到处讲学,讲美国的凶杀、黑人区,贫民窟……
所有人都把这位科学家奉为爱国的楷模,只有郭有为跳了出来,冲着所长发火。
“你知道他研究什么的?”
“研究航天科技。”
“那为什么不讲讲人家的飞机技术?讲什么贫民窟、绑票……扯淡!”
“讲这些也好嘛,启发大家爱国嘛!这位同志本来要在美国呆两年,一年半就回来了,说明爱国嘛!”
“胡说八道,一年半回来就叫爱国?只要真正学点本事,多待点怕什么,又不是等他回来领导十月革命,你们这些当领导的,就象奶奶管孙子那样管着你们的科学家,一出门就数着人家回来的日子……”
所长被郭有为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可郭有为不罢休,还亲自找到那位科学家:“请问阁下,美国在航天科技有哪些新研究?动力系统有些什么新举措……我不是为难阁下,这些是你申请报告上写了的。”
那位科学家吱吱唔唔,没一个答得囫囵。最后道:“我没有经费……”
“既然是自费,就去挣,洗盘子扫大街,去打短工,这不丢中国人的脸,我看你提前回来大概是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吧?你这算什么考察?逛一趟?这也没什么,想逛一趟就明白对我讲,不要借考察的美名,我劝你,不要丢人做什么爱国主义报告,你说的那些,看两本《世界知识》就可以去糊弄人,一小时四五块的报告费,不错啊……”
郭有为当时讲得淋漓尽致,韩啸天知道,他说得对,可是结果挨人告了一状,说他鼓吹资产阶级自由化。而那位科学家却升了副研究员,在航天研究院里大讲贫民窟。当时他就长叹着:“大梦谁先觉……”
哦,也许不止那一次,还有一次,一个研究院所长因每天给单位扫院子而被人当成先进领导的典型,也是他跳出来:“他扫院子就能扫掉我们中国航天事业的落后吗?为什么你们不是拿绩效评估,这研究院这几年出了什么成果?以为以院长身份干些清洁工的活就算优秀的无产阶级领导了?这叫什么逻辑,我看他自己就是一把落后的大扫把,把习惯势力的灰尘从这里扫到那里,你们尽宣传这种人,有什么用……”
后来,那位优秀院长还是优秀院长,而他一下被踢到了最底层。
可他没有停止,他还在叫嚣,在那个紧张的年代,他声音格外大,每一句都叫人从头凉到脚底。
“为什么动不动要拿党性来说事?就拿最普通的常识来看看你们这些党委大红印的结论吧!简直荒唐!”
“我为什么就不能用他做研究员?就因为他给国民党搞过研究?没错,他是少将级工程师,可那历史已经完了,我要的是他工程师的历史,你是不是凭这就说我投敌卖国?什么叫不拘一格你们知道吗?难道我们**还不如封建皇帝?”
“什么?要把航天学院办成抗大?你们是不是疯了?我们的大学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把大学师生下放到部队和农村,中国能多出工程师吗?**不会永远打仗,我们要的是建设人才……”
不拘一格,是的,他就是这样,不拘一格地做人,不拘一格地讲话,他眼光如炬,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在不可讲真话的年代,他像唐吉诃德,孤独地挥舞着长矛,自以为冲锋陷阵无人阻挡,他的逻辑似乎没有错过,但现实给他的,却是一踢再踢,从位高权重被架空,从架空连名份也取消,最后,到了秘密的研究机构,当了一名连名字都不可存在的“隐形人。”
郭有为睁开了眼,他的眼角滴下一颗浑浊的泪珠,口中喃喃有词,从他的口型,韩啸天听清楚了,他念的是:“飞机……”
“飞机保管好了!”韩啸天紧握着他的手:“一切会如你所愿!”
郭有为摇摇头,嘴唇又动了动:“希望……我们没有希望……”
没有希望,这句话他也说过,那是一次去参观一个航天设备生产厂,他问厂长:“请问你们研究动力系统的研究人员有几个?”
厂长晃晃脑袋:“我们不生产这个什么什么动力,我们做电葫芦……”
他劈头给了这厂长一巴掌,被人拉开了,他捧着脑袋在地上呻吟:“希望……我们没有希望……”
没有希望,是的,他劫机的真正原因是绝望,他爱曙光女神,这没有错,但是没有希望,他感觉自己无法再适应这个环境,他宁折不弯的个性像一把不会磨损的钢刀,永远不会圆滑做人,永远不会圆滑处世。
最后,这把钢刀终于挥出了致命的一击,曙光女神的故事,见证了他的几十年的绝望,见证了这些年中国体制上的悲哀。
韩啸天突然泪水狂涌而出,他抱着郭有为的手,失声痛哭:“原谅我!原谅我们的怯弱,饶恕我们吧!”
郭有为望着他,竭力使脸部的肌肉挤出一个笑容,但肌肉已经不听他的指挥,他最后还是只能呻吟着:“希望……”
“有希望了,马上有了!”韩啸天大声叫着:“国防工科委的人说了,要改革,要大改革!”
郭有为艰难地摇头:“我不再相信了!”
韩啸天抖抖擞擞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念道:“中国民用航空总局决定,撤销民航天津、河北等23个省(区、市)局,在上述省(区、市)以及大连、厦门、深圳设立民航安全监督管理办公室,代表民航地区管理局,负责所辖地域内航空公司、机场等民航企事业单位的安全监管和市场监管……”
郭有为的眼中突然暴发光芒:“那份报告……那份报告……”
韩啸天握住他的手:“交上去了!你放心,真的全部一点不漏地交上去了,大家都知道了,是你写的!是你写的……”
郭有为的神经功能在一点一点地消失,却露出一个微笑,他全部力量,都集中在眼睛那道虽然已经微弱,但依旧明亮的光束里,这是一道期待和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