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匾
那些东西很旧了,旧得如同冬日里墙根下晒太阳的老人,已无一点的用了。或许,它们已等了很久,等着消失这一种形态,再化生另一种全新的物件。在我家的老宅里,旧物实在是无用的负累。可是,它们就这么顽强地生存着,躲过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一次又一次的清理。旧物的存在曾经令我生疑,是什么保佑着它们过了一个个关口?我终于明白的时候是很久以后了,原来它们身上都携带着往事,都携带着难以抹去的情愫。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可以割舍,惟有情愫就像抽刀断水一样,永远无法斩断。于是乎我看到了那些旧物的特殊命运,从这个墙角搬到那个墙角,又从那个墙角搬到这个墙角。旧物就这么生存着,如珍宝一样存活在老宅的空间,也存活在家人的感情世界。
早先,我家大门上挂有一匾,匾上的文字是:
德善堂
德善堂的匾是清朝光绪年间挂的,县衙挂的。挂匾是个有讲究的事,自己挂也要有个说词,或家严高寿,或金榜题名,或四世同堂。别人挂,要主家人气好,有一帮子哥们兄弟拥戴,还得有个识文断字的人操持。要让官府挂可不容易了,总得乡邻们有点念想,还要念想到官府的算盘珠上。
光绪三年,那是个什么年成呀?现在听老人们念作:过去的事情,听得惊怕哩!那年头,天下大旱,颗粒无收,人们没有吃食填肚子。先捋树叶,再扒树皮,后挖树根。树吃光了,吃干草,吃稀泥。人们说,青泥搅麦秸,吃上活八天。活八天,便宜八天,不吃这,吃甚,总不能吃人吧?吃人,在那年头也不稀罕了,有民谣言传那一难:
人吃人,犬吃犬,
姥姥家煮得外孙子喊!
喊叫也没用,不煮着吃你,姥姥、舅舅就要饿死了!人,饿怕了,饿疯了。
疯了的人,和走兽没啥两样了!
这情状真令人心疼。先疼心的是我家的一位祖爷爷。祖爷爷识字不多,知书达礼;身材不高,能犁善耙;光景不错,节衣缩食。至今,我们族里还传续着他的家训:
宁在瓮口省,不在瓮底省。
三碗面汤,顶一碗拌汤。
小灯小捻,三年盖座小院。
这祖训适应不适应今日,另当别论,只是那时候我家确实有院,而且,有前院,还有后院。后院是谁也没进过的小院,要进小院,必须进祖爷爷的上房,上房很少人去,小院也就成了没人进去的秘密。
知道秘密的只有祖爷爷,祖爷爷用这秘密在河上建桥。河上原有一桥,木头搭的,窄小,只能走人,不能过车。祖爷爷建桥,只请了砖匠,小工都是村里人,还不能天天都干,要见天轮换。干一天,一升麦,现称现过,每天都有彪汉押来粮食驮子,日落进村,当下在我家院里分粮。
桥,建得很慢,活做得挺细。人瘦,没劲,干着喘气,祖爷爷就喊人歇了。歇了也给工钱,一升麦子不少一颗颗。
一座桥,从春里盖到秋里。桥成了,后小院也空了。那粮食驮子只是个幌子。好在落过几阵暑雨,秋收了,众人有了吃食。祖爷爷用一座桥养活了一村子人。
消息传远了,县官闻知了,传祖爷爷问话,为啥不开仓放粮?
祖爷爷说,众人饿疯了,知道存粮还不去抢,抢了,饱上三天两后晌,又饿,还不是死?只有这么细水长流润个地皮湿,都凑合着过活。
据说,县官听了,连说“德哉善哉”,就展纸挥笔下了这:德善堂。日后,在鼓乐声中一块大匾悬在了我家大门额上。
2003年2月6日
八仙桌
八仙桌,是方的,四方四正,四面坐人,每面两位,正好八人。能坐八人,不叫八人桌,而称八仙桌,足见多么抬举客人。宾客临门,别说吃饭,落坐就美滋滋的,好像自己真成了仙人。
八仙桌上凝结着礼仪文化。
不解的是,这么好的桌子上却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洞,刚好透过儿时我那不粗不细的指头。这是个子弹洞,洞中透着惊怕的往事。
算起来九十余年了,是辛亥革命的时候。那岁月,山雨欲来风满楼,官方也觉得风头不对了,怕聚众起事,腊月里下了告示:年节一律不准闹红火。
过年闹红火,是乡亲们的习俗,不闹腾两天,就觉得饭菜少盐缺醋,一年的日子都寡淡没味。可是,官家有令,小民哪敢趔辙?高橇不踩了,竹马不跳了,狮子不跑了,龙灯也不舞了……袖着手在阳窝里晒暖吧!
西面有个村庄,贾册。贾册,据说是皇后贾南风的册封地,有过一段风光的历史。过年走弯弯就是那年头遗留下来的习俗。说是走弯弯,其实就是转时下的迷宫。不过,贾册那弯弯比迷宫气势大,叉口多,弄不好转晕了头,好半天出不来。越是出不来,人们越觉得有意思,转悠的人也就越多。大年的时候,人们从东西南北涌过来,钻进去,绕前来,转后去,走得眼花缭乱。弯弯当中间,搭着个高阁,高阁上有龙,有凤,龙凤旋舞得忽忽悠悠!龙凤阁里风光过贾南凤。贾南风望四野子民潮涌,看足下人头攒动,得意洋洋着听曲儿,曲也多了醉音。这古风荡荡漾漾,荡漾到了这个多事的辛亥年头。
有人说,不让闹红火,拉倒,这弯弯该走吧!众人闲得浑身发痒,就附和,该走,弯弯不算红火。
于是,弯弯就绑起来了。没想到这年,贾册成了四乡八村过节的乐园,吃过饺子的人都聚来走弯弯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络络溜溜,成群结队,好不热闹。
热闹闹热了老爷爷的心,老爷爷那时还正壮硕,他的老爸却发白齿脱,年迈七旬了。人过古稀,就七十不保年,八十不保月,到了晚景。他想让老爸风光一回弯弯,即是风光,就不能让走,要抬。抬也不能坐轿,轿里暗面,不能赏脸,要明抬。乡村里坐明轿的人有的是,多是由儿子、孙儿抬了八仙桌,桌上绑了太师椅,让尊者落坐,亮亮敞敞着观景。
明轿体体面面出了村,过了桥,在曲曲的田间路上颠达着,颠达着千年孝道,一路的人都夸老爷爷,好孝顺,都夸太爷爷好福气。孝顺载着福气颠达得风风光光。
正行间,忽然,官道里黄土腾起,像滚滚的烟雾。烟雾下头一队快骑慌火火地疯跑。正不知啥事,巴勾——巴勾——的枪声响了。闻声,人们炸了伙,四散逃窜,老爷爷他们紧忙落轿,扶下老人,就听耳边子弹飕飕地飞着。众人不管新衣新裤,伏了一地。
一阵儿,马队过去了,去了贾册,横冲直闯,把那弯弯阵踩了个稀哩哗啦!还不解气,押走挑头的人,进城下了大狱。自此,弯弯再没有人敢绑起。
马队过去。老爷爷他们连忙爬起,只见弯倒的桌子面穿了个洞,子弹打的。谢天谢地,没伤着人,搀搀扶扶退回了村里。
2003年2月6日
注斗
注斗,斗的模样,比斗稍大点,没底没盖。
斗是用来装粮食的,注斗也是用来装粮食的。斗装了粮食,或是量称粮食,或是担运粮食。注斗的用项不是这样,是从当间注入粮食,这才叫做注斗。
注斗是水磨里的用具。水磨是我家乡的风景。我的家乡在龙祠泉水的下游,清清的水流蛇绕而来,在村外转悠了半个圈,南去了,村边就落卧了好几座水磨。
水磨盖在河道上。清水奔来,端端地流至水磨,猛然一跌,跌进磨下的木轮,木轮被水猛冲,悠悠地转了。转动的木轮中心支一根木柱,木柱顶端是磨扇。磨扇是两叶,一叶连着木柱,随着木轮转动;一叶悬在房梁上,固定不动。动的和不动的磨擦起来,就把小麦、玉米碾碎了。而这碾碎的细物正是从注斗里流落进上叶的磨眼,再从磨眼涓涓滑进磨缝。
水磨转动着家家户户的生计。
我家的棚上闲弃着一个注斗。我很好奇,家里为啥会有这无用的东西?奶奶说,水磨上有过我家的股子。水磨是个挣钱的地方,我家却挣不了,就退了股,扛回个注斗,留作忆念。
那年头,磨面不交钱,丢面,也就是磨完后随手往磨坊里丢点面。丢多少?没有准定的斤两,一要看磨面的大方不大方,二要看磨主顶真不顶真。轮到我家掌股作主,老爷爷操办磨坊。他看见哪位磨面的都可怜,揽的、端的籽颗,不是半布袋,就是半箢子,一瞅都是东凑西挪的糊弄肚子哩,怎忍心丢面?抬抬手让人家去了。人家欢欢地走了,自己却蔫蔫地叹气,叹人家日子艰难,叹世道实在无奈。这样,我家掌股的收益,正月是五八,腊月是四十,白忙乎一年不说,还贴了整修拾掇的钱,贴来贴去,贴不起了,只好转了股东。
磨股给了侯家,侯家很快发了家。侯家掌柜的嘴一份,手一份,能说能干,往磨坊一坐,每日都有斗米斗面的进项。有一回,村里的大拐磨面。大拐排行老大,有条腿不得动,常拄根拐子,就被人叫成大拐。大拐务植庄稼不便,日子过得甚是紧巴,磨面提了个小斗箢。就这,丢面时侯掌柜还是重重铲了一铣。这一铣剜疼了大拐的心肝,他吊着脸说:丢这么多呀?
侯掌柜牙尖嘴快,顺口回敬:我儿的多!
这简直是活欺负人,磨主丢的面再多,也多不过磨面的呀!大拐不再吭气,瞪了侯掌柜一眼,提起小斗箢一歪一扭地走了。大拐出了磨坊,听见了侯掌柜哈哈地笑声。
岁月真会开人的玩笑。没几天,闹了土改。打墙的板上下翻,贫的富的颠倒颠。侯掌柜家大财多,是富农,斗争的对象。斗争这日,工作队一声吼,押上去了侯掌柜。侯掌柜还没立稳,就挨了一拐子,是大拐出手的。离了拐子,大拐站不住,慌忙拄好,扇侯掌柜的耳光。扇来扇去,手疼,还不解恨,就揪那撮山羊胡子。一揪,一根,不费啥劲,侯掌柜却一揪,一颤,流下了泪。大拐来了劲,揪一根,又揪一根,咬着后牙说:
我儿的多!我儿的多!
胡子没拔光,侯掌柜栽了后去。
2003年2月6日
太师椅
我家的正厅里摆放着一张八仙桌,桌旁贴墙靠着两把椅子。椅子没有上过漆,却油褐发亮,是核桃木的。核桃木家俱是好,越擦越亮。高高的靠背雕刻着花卉,坐下的四围镶着花板,精细的工艺好像在炫耀着尊贵的名分——太师椅。
惟一令人惋惜的是,椅子的右扶手断了,外边套着一层皮子,影响了通体的完美。不过,就是这伤痕,给了椅子少有的荣光。
别看椅子大名太师椅,太师并没有坐过,只是虚名,而真正坐过的是个县官。县官管着方圆百里,千家万户,能坐到谁家的椅子上不是容易事儿。我家的太师椅有福气让县太爷落坐,是因为那时候老爷爷在村里应事,也就是时下的村官吧!县官到我们村里来,是缘于我们村发了案。
村西头住着章家。章家有个俏媳妇。俏媳妇居然和停活的灰头好上了。停活的是住在主家干活的,也就是书上常写的长工。俩人好得明铺夜盖,掰也掰不开。俏媳妇所以和停活的相好,是因为男人在外头和别人相好。男人能说会道,算是村上有能耐的人物。可惜,投了小日本。小日本过来后,本分人从城里逃出来,躲了,而俏媳妇的男人却从村里进了城,弯着腰替鬼子跑腿。可能是老弯腰的原故吧,众人背后喊他虾米。虾米名声不好,千人指,万人骂,不过,这只是私下里。官面上,虾米威风着哩,看谁不顺眼,咬他个共匪,不死也得掉张皮。虾米在城里挺阔,能钻的被窝很多。
虾米天天在城里钻热被窝,媳妇夜夜在村里熬冷被窝。熬不住了,就让停活的给暖被窝。没想到,这一暖,暖上了瘾,夜夜想让暖。停活的也乐意暖,暖得日月风流了好多。
村里人常说,没有不透风的墙。灰头给俏媳妇暖被窝的事,先传遍了村里,又飘进了城里,虾米耳朵里也刮进点风声。是夜奔回家里,想问清实情,毙了灰头。可是晚了,一进门,就被人扑倒在地上,用被子捂严了,捂得虾米喘不出气,光蹬脚。俏媳妇也不闲着,一屁股坐到腿上,压了个服贴。一时三刻,虾米就躺展了。
半夜子时,章家泣沥出哭声,俏媳妇哭闹:男人得猛病去了。去了,埋了,就完了!偏偏,小日本觉得虾米死得唐突,指派县官下来问案。我家的椅子就是这时候风光的。县官带的人人马马不少,却没有带一把椅子。在村上应事的老爷爷只好把自家的椅子搬到庙院,请老爷坐了审案。坐就坐吧,县官真不多心,就不想想椅子是借的,不是县衙的,竟然,嫌俏媳妇不老实交待,一发怒站起来,站得过猛,掀倒了椅子。太师椅跌得可怜,当下折了一边的扶手。俏媳妇哪经过这场面,尿了一裤子不说,把灰头给倒腾出来了。
老爷爷带路,领着衙役去抓灰头。老爷爷走着想着,这灰头杀人是过,可杀的是祸害呀!要这祸害活着,不知还要招惹多少祸害!猛抬头,没想到正和灰头碰了个照面,这灰头卯里不摸榫里的事,还吊儿郎荡呢!老爷爷高声说:
灰头在家么?我们抓他呢!
灰头一听,知道不妙,忙答:在哩吧!
待老爷爷带人马过去,灰头转个弯,撒腿就窜,没了踪影。
灰头没捉住,只带走了俏媳妇。县官带人走了,我家的椅子红了,人们吵嚷这椅子有福,轮流着坐。大人坐了,小孩坐,说坐了会有功名。
时光真快,好像只打了个转身。先前轮流坐过太师椅的人都过世了,椅子的荣光没人知道了,只看得到扶手上的伤残。
2003年2月5日
纺车
纺车在我们那儿叫纺线车。纺线车先前家家都有。近年,很少有人纺线了,纺线车也少见了。我家还保存着纺线车,虽然闲置30多年了,可谁也舍不得扔。先是搁在北厦的棚上,害怕取东放西磕碰坏,就在南厦墙上楔个长钉,挂了上去。
纺车在墙上,挂出了古久的风情,也挂出了长长的思念。思念的是我的大姑。
我的大姑生来憨直,别人开个玩笑,她就依了实。那年头日子过得很艰难。最大的难处是一天三顿饭,顿顿要张口,张口没吃的。至于吃白面那只有逢年过节了。平日要哄口,就吃点杂面。杂面是由豆子、玉米和小麦搅和在一块磨出来的,没有白面利口,却比玉米面味好。大姑听人这么说了,就只吃白面,不吃杂面。可是,自己又分辨不清。做了杂面条,家人说是白面条,她吃的满香。要是做了白面条,说是杂面条,她是好赖不张口。你再说是白面条,她也不信,说是欺哄她。奶奶急了,挑一筷子面条硬塞进她嘴里,她吐了,说真难吃!
大姑就这么个顶真劲,顶真的让人哭笑不得。
七八岁的时候,大姑学纺线。纺线是个心性活儿,右手摇车,左手抽线,双手要协调自然才能抽出线来。大姑顾了右手,顾不了左手,纺车只是空转,就是难成线。她不吭不哈,只是抡呀转呀,一作务就是大半天,不知抡转了多少个日出日落,竟能抽出线来了。奶奶见了喜喜地夸:
我家妮子出息了!
大姑出息的线,粗一股,细一段,织布根本没法用,就这奶奶也是喜的,喜喜地拧了绳打草席子,编竹帘子。
有一天,奶奶又要拧绳,大姑不让动她纺的线蛋,说是要攒着,攒满一箢子。
说来该怨奶奶,谁叫她哄大姑呢!爷爷打日本走后,好几年了没有音信。家里老老少少都盼他回来,常在嘴里念叨。大姑不念叨,常躲在墙旮旯里,饭不吃,线不纺,一个人抹泪。奶奶怕大姑受症,就哄她:等纺满一箢子线蛋,你爸就回来了。
没想到奶奶随意一句话,大姑竟然当真了,纺出的线蛋摞成了堆,不准再动。奶奶拗不过她,只好由着她。
没想到大姑纺线更痴迷了。一大早纺车就吱翁翁响,响得日头出来,升高,落下去,还响;又响到月亮出来,升高……夜里纺线没油点灯,就把纺车摆在院里,借着月光吱翁吱翁纺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