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看书读报,知道了当年的钢铁狂热事关民族气节。那一年伟大领袖出访苏联,苏联元首赫鲁晓夫同他会谈。伟大领袖告诉苏联元首,明年中国要产多少多少万吨钢。这是个令人兴奋的数字,伟大领袖告诉苏联元首,是自己兴奋,也想让他兴奋。孰料,赫鲁晓夫不识抬举,非但不兴奋,居然还撇了撇嘴,轻蔑的一笑。这表情忽闪即逝,赫鲁晓夫笑过可能早忘了,而伟大领袖却没忘,却要以钢为纲,扬眉吐气。
我家大柜上的饰件就消失在那扬眉吐气的年头。
饰件本是个不起眼的小物,谁会想到能和国际大气候有了关系?那小物件是用来装饰大柜上的门关的。安门关是为了上锁,放东西牢靠。可是只装门关有些秃寡,就在下面垫了一张铜片,还剪裁成圆的、方的,或方圆搭配的,这就是饰件,装饰物件。我家的饰件是长圆形的,外围圆得如同西瓜,铜面黄亮,亮堂在漆黑的大柜上。那一年,铁队长在山上倒了炉,回村搜铁,饰件也就被顺手撬走充数了。
平日有饰件,大柜不见得多么好看,而没有了饰件却好不难看。那个大柜已有好些年岁了,没卸饰件尚觉漆面挺黑,去了这物,那尚黑的漆面只能说是灰暗了。因没了饰物而露出底面的那黑圆,我怎么看也像是个包公脸。那安过门关的窟窿,活像两个眼睛,只是两只眼珠被挖去了,似是骷髅。
夜里躺在炕上睡觉,我不由得要瞅那被剜去眼珠的包公。瞅着瞅着,就进了包公戏。那是铡美案,结局是包公铡那昧了良心的陈世美。而我的眼前滚得却是包公的头,我一惊,哭醒了,手指着大柜喊:
包公死了!
妈妈不知我说啥意思,抱紧我,哄着睡。一会儿,我睡着了,却又看见了铡刀边的包公头,一惊,又哭醒了,又喊:
包公死了!
如此闹腾了几夜,左邻右舍都说,屋里有鬼。连忙撵鬼,绑一个火把,照亮旮里旮拉。拿一面大锣,咣当咣当敲打,哄闹好一阵,估摸鬼吓跑了,才停手。我瞅着大柜睡了,一会儿,一惊,又醒了,又喊:
包公死了!
后来,不知大人怎么明白了是大柜作祟,抬走了。眼不见为净,没了大柜上那个包公脸,我不做恶梦了,睡实稳了。
妈妈说:谢天谢地!
多少年后,我看到一篇游记。作者游到了赫鲁晓夫墓地,看到了一块很特别的墓碑,无字,是块黑白分明的大理石。我忽然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被撬掉的饰件和梦中那滚落在铡刀边的包公头,便想写篇文章:前苏联元首和中国少儿的梦。
2003年10月31日
铜镜
以铜为镜,可以整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
我明白了这般道理就再没见过铜镜。准确说,是想见再也找不到镜铜了。
我见铜镜时,我不知道那是铜镜。那时候,我很小,小得家里是我的主要活动天地。轻易不到外面去,去到外面有大孩子欺负,回家时经常红鼻子青眼的哭。窝在家里,当然不是安稳地坐着,而是抓笸箩抖簸箕的搜寻。铜镜就是我搜寻出来的。
铜镜露脸时只是一张黄铜片子。与一般铜物不同的是,铜镜极薄,比纸页厚不了多少,平展展,亮光光的。我拿在手里,从上面看到了我的眉眼,只是隐隐约约的,并不清格。显然,没有每日梳头用的玻璃镜子亮豁,我也不以为它就是镜子,是比玻璃镜子要珍贵多少倍的镜子。越是看不清脸面,我越想使劲看清,对到脸前仔细看,还是个模模糊糊的样子。我有点扫兴,两手往后一折,无意间,里面的我变了样子,鼻子拉长了,长得成了大象的鼻子;眼睛不是横的了,成了竖长的;嘴也怪了,怪得闭着的嘴,如同张开一样。我变成了个妖怪!因为,我听过妖怪的故事。
故事里的妖怪都可怕,要吃人的。我不怕铜镜上的妖怪,我知道那是我,我不会吃我。那我吃谁?我想我不能吃好人,要吃坏人,就吃那些专吃人的妖怪。我想过那些厉害的伙伴,他们总是嫌我的脸净,要往上抹灰;嫌我的头发顺溜,要乱搓一把。我要是有什么好吃的,得给他们分一半,不然,我难得安生。真该把他们吃掉!可是,不能!他们也是活蹦乱跳的孩子,吃他们,他们会疼要哭。他们也有妈妈,他们的妈妈像我妈妈一样,天晚了,见我不回家,就会一街两巷地喊,喊闹得应了声,才将我领回去。要是不应声,就会一声一声喊下去,喊下去,喊成小鳖的妈。小鳖偷偷下河耍水,水大了,淹死了。小鳖的妈喊不应,一直喊,喊疯了。因而,我就是妖怪,也不能吃孩子!
我一松手,绷紧的铜镜还原了。还原时发出了声音,响脆响脆的。我又折又松,声音响了又响。我随着那声音也发了声,笑了。我从铜镜上玩出了乐趣。
让我弃之不玩的原由是,我因为铜镜受了委屈。那是后来了,村里办食堂,食堂办在我家南厦里。南厦里,暗暗的。有一天,我站在圪台上玩铜镜,对着日光一照,南墙上现出了一个亮点。我稍稍一动铜镜,那亮光就像流星一样飞走好远。我摇来摇去,亮光飞来飞去,飞舞得眼花缭乱。我也高兴得手舞足蹈,正得意,听见有人吼:
别害了,把人耀昏了!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吼声和我有关,仍然得意地玩,再次听见了吼声:这娃真不懂事,把人耀昏了!
我抬起头,看见老伙夫瞪着眼,指着我。我羞羞地低下头,回到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扔了铜镜,也不知扔到了什么地方。反正,后来再没见到。
现在想,那是块残了的铜镜,应该有个框,镶个边吧!我用残镜照光,只是无意作乐,而不是有意的作恶。倘要是有人善意的说道,我的戏耍能刺伤人的眼睛,我会立即住手,不至于甩了这宝物,不至于在心灵留下伤痛的疤痕。
2003年9月9日
铜锁
我时常想起那把铜锁。
铜锁眼镜盒一般大,黄灿灿的,家里人都出门办事,它便严严正正挂在门上,锁实了。
开锁进门,要用钥匙,钥匙也是铜的。如一支竹片,从底部的锁眼插进去,往上一捅,锁开了,门也就开了。
铜锁让我感到了威严,威严中透递着安全、放心。
然而,有一天这威严破碎了。那日,奶奶出门忙匆匆的,回来时开门,一摸口袋才知道坏了,没装钥匙。铜锁毫不客气地将主人拦在了门外。
我正焦急,奶奶拿一根细柴棍过来,往锁眼中一插,轻轻上推,铜锁竟然开了。一霎间,铜锁的威严消散了,这么轻易而开,要是贼偷,能顶什么事?
我问奶奶,奶奶告诉我:锁只拦君子。
也就是说,铜锁只告诉君子般的客人,主人不在,请止步,对于小偷是没用的。可是,那时不记得屋里丢过东西。
铜锁年月过去了,铁锁年月来到了。铁锁没有铜锁大,却比铜锁牢靠。一把钥匙开一把锁,别指望柴棍、竹片捅开,即使用铁棍搅插也枉费心机。
可惜,挂上铁锁也有人家丢东西。
铁锁年月很快过去了,碰锁年月到来了。碰锁碰锁,闭门时一碰即锁,而且,可以反锁。这样锁门不但门难开,而且外人弄不清屋里有没有人,小偷也就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安上了碰锁也有人家丢东西。
真无奈。无奈的人们只好在门上动脑筋,于是,防盗门应运而生,生意火爆。
不过,丢东西的事情仍然时有耳闻。
接着,我看到了防盗网,卫护在窗户上,这种圈住自己防范贼偷的网栏不由人想起动物园的困兽,又让人想到壁垒森严、电网密布的监狱,心里揪揪的。
因而,时常想念那形同虚设的铜锁,想念那远去的铜锁年月。
2003年11月22日
中言心语:
铜锁等于虚掩的门。
虚掩的门丢不了东西,犹如画地为牢。
画地为牢跑不了犯人,是因为犯人头脑里有个无形的牢房。有形的不一定有用,无形的不一定没用。
一个时代若是忽略了无形的意识,怎么说都是幼稚的。
2009年11月14日
瓦罐
瓦罐在考古学家眼里是陶罐。
乡亲们叫瓦罐,是因为那罐属于瓦的质地,壁比瓦薄,颜如瓦色。我家的那只瓦罐很苍老,罐肩上还有个小破洞,装谷、装米都会漏,就在外面裱糊了一块布。看见那布,就看见了掩藏在岁月背后的故事。
那是个清晨,新阳亮眼,清风爽人。虽是夏日,还没有正午的毒热。是在锄地,老爷爷的锄头跳跃得挺欢。欢实的锄头一下一下入土,发出嚓嚓的响声。突然有一下,变成了“叮砰”的响动,老爷爷还感到胳膊的颤抖,锄头也偏向了一边。碰上了石块。石块是田里的奸细,是禾苗的大敌,它隐在土里,占据一隙,禾苗的根无法扎过去。老爷爷弯腰去捡,见了石块,扔出地去,这是庄稼人的天职。那一次,老爷爷没捡到石块,却看见一个小孔,地皮的浮土正从那孔中悄悄滑落下去。拂去浮土,挖开湿土,露出了瓦罐。捧出地面,瓦罐已无盖儿了,朝下一倒,先出来的是湿土,再出来的是疏土。伸手一捏,是谷子的腐物。老爷爷断定,瓦罐是坟墓的陪葬品。年深日久,墓里的人腐了,化了,没了,瓦罐仍在。老爷爷拎了回村,在河边洗净,瓦罐成了家里的用具。
儿时,那瓦罐是我的向往。自从听了瓦罐的身世,我便常常跟随父母下地,向往锄头变声,向往从田里再抱回个瓦罐,抱回一个百听不厌的故事。
时光过得好快,转眼我那向往已很遥远。我大了,做事了,还随了专家去考古。揭开地表的土,轻轻地,轻轻地挖下去,轻得像是怕惊动了厚土下的梦境。终于,挖过了覆土层,挖到了自然土,人早已没了,当然不会有梦,有的是土一般的腐骨,还有石头和陶器。石头仍是那么硬实,陶器仍是那种形姿。于是考古学家直着目光从陶器上观瞻悠久的历史。
这时候,我有些发呆,忽然就想到了家里的瓦罐。那瓦罐和这陶器一样,都是人造的器物,都是人的陪葬品。人造器物是为了使用,人活着时使用,死了,不动了,却以为去了另一个天地,也还想用,便有了陪物。陪物和人在地下相守着漫长的黑暗。这一天,黑暗洞穿了,光明再现了,陪物重返世间,人却永远消失了。
陪物来到的世间已很陌生,先前与光明俱进的伙伴早不见了,难道拥有黑暗才会拥有新生?
瓦罐同那些陶器一样,应该侥幸。然而,它们却毫无表情,默然于现今,只让人们从自己身上凭眺往昔的深邃。
2003年11月22日
中言心语:
会动的人制做了不会动的瓦罐。瓦罐要动全靠人来搬移。
在人看来,自己是活的,瓦罐是死,是没有生命的。
可是,有一天当瓦罐从地下被发掘出来时,有生命的人早化为尘灰还原于厚土,而这没有生命的瓦罐却可以印证人的生命。
不过,当初制做瓦罐的人想到的只是使用,决不会有要印证自己生命的念头。
2009年11月14日
眼盒
乍一看到墙上挂的那眼盒,我笑了。
我笑是因为我想起了往事。那时我还小,跟着二叔去犁地,地在碴石楼那边。楼前有一条河,过了河,才能到地里。河不宽,架着三根木头算是便桥。二叔在前面拉着牛绳,过了桥,牛却站在河这头不动。二叔又转过来,扶牛上桥。牛不仅不往前走,而且,还往后退呢!二叔生气了,重掌拍牛臀、击牛背,牛还是不走。二叔没招了,叹口气说:
忘了带眼盒。
眼盒是用麦秸编的。该怎么说清呢?如果你见过草帽就好懂了,眼盒像是草帽的帽洞,只是没有延展开去的帽沿。将两个帽洞连在一起,用时戴在牲口眼上,这就是眼盒。
碴石楼距村里有好远的路,若是回村取来,日头早过晌午了,还犁什么地?二叔蹴在河边,掏出烟袋,装了一锅旱烟。旱烟一点,响动起来。突然,二叔磕了烟灰,往起一站,脱下袄来,把两支长袖一面一只挂在了牛角上,袄背垂下来,遮住了牛头,也遮住了牛眼。再拉着牛前行,牛乖乖上了桥,过了河。
到了地里,二叔边犁地边说:牛也怕栽下河哩!
再下地时,牛背上多了眼盒,每到河边,二叔停步,给牛戴上眼盒,便顺顺当当过去了。
眼盒不光过桥时使用,磨面碾米也使用。磨坊、碾坊都平坦坦的,没河没桥为啥也用?我问二叔。二叔说,老转圈,牛会头晕。当时,我怎么也想不通,戴上眼盒不还是转圈么?
现在想来当然好笑。戴上眼盒仍在转圈,却看不见在转了,头也就不晕了。其实,过桥也是同理,戴上眼盒桥仍在,河仍在,仍然深在脚下,牛看不见,就大步过去了。看来,不只眼不见为净,对于牛来说,眼不见不怕、不晕。
牛真好笑!
细一想,我便敛住了笑。好笑的不光是牛,人何尝不是如此?有生以来,虽然没有戴过那有形的眼盒,无形的眼盒却不知戴过多少。破四旧是一幅眼盒,戴上它不怕落入损毁文物的河道;斗走资派是一幅眼盒,戴上它不怕落入诋毁人性的磨道……
对着墙上那古旧的眼盒,我不敢再笑。
2003年11月9日
中言心语:
人为牛戴上眼盒是为了役使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