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刮过几阵西北风,天骤然冷了。我们的村落立即被冰雪包围起来了。这时,再勤劳的人也不得不松下手中的活计,开始迷恋热烘烘的炕头了。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女人们做些针线活,男人们边拉闲话,边嗑瓜子,间或抽上几锅子旱烟,弄得青烟袅袅,全家也就沉浸在一年劳作希求的幸福中了。
小时候,我却不贪图这种幸福,一点儿也不迷恋那暖烘烘的热炕头,我迷恋的是从窗上的玻璃中看到的冰天雪地。那儿才是我的自由世界,那里才有我渴望的幸福。妈妈却怕我冻坏,不让我出去,只有趁她不留意,我才能溜出去,飞到自由天地。
出了门,我一口气跑出村,跑到遍地冰封的世界里来。这满地的冰,惹得我好不新奇!春日那一汪汪镜子般的水田,成了一方方洁白的大玉块。一块一块,一直排延到天边。夏日那潺潺欢歌的小溪,成了一条银白的素练,直飘到旷野尽头,像是把大地缠裹起来。我乐了,滑冰、砸冰、搬冰、扔冰……耳朵冻疼了,便用手捂住暖一暖;手冻疼了,哈口热气搓一搓:脚冻疼了,使劲地跺一跺,还不治事,我索性撒腿跑开了。跑了一程,脚不冷了,浑身也热乎乎的。心松下来了,稍不留神却滑倒了,摔在冰上,好疼呀!我简直想哭出声来。
然而,我很快忘了疼痛,被眼前的冰吸引住了。那冰真好看,一排排方形图案,像是落满雪花的房屋;一株株粉装的枝干,似是缀满雪团的树木。真美呀!我沿着小溪看下去,一会儿冰上像是一树树梨花,一会儿像是一枝枝梅花,一会儿又像是一朵朵洁白的莲花,甚而还有那么几只若隐若现的免子和白鹭。我忘情地看着,看了小溪看稻田,看了稻田看池塘,总觉得大概在我沉睡的时候,来了一些高明的画师,他们不怕冷,不贪睡,挥笔画呀画呀,在冰上画出了这不凡的画幅。我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跑回去问妈妈,哪知,妈妈把我冻红的双手揣在怀里,一个劲地责怪:
“瞧,冻成这样了,多不懂话。”
我不乐意,也没泄气。寒假里,爸爸回来了,我又问他。他领我到了汾河边,我立即惊呆了。呀!热天里我和奶奶从这儿去过老外祖母家,那滚滚的洪水,差点没有掀翻我们的小船。如今,滔滔的流水没影了,河上河下全被冰凌封得严严的,真像玉砌过的飞机跑道。爸爸要我从冰上走过,我不敢,踏上一只脚,又收回来,惟恐踩破冰,陷下去。爸爸笑了。这时,岸上下来一辆大车,马蹄踏踏,车轮滚滚,从冰上碾过去了。啊!这冰铺平了天堑,连通了两岸的道路,多结实呀!我不再犹豫了,跳上去,撒腿跑着。跑过去,又跑回来,我催问爸爸:
“这冰到底从哪儿来的?”
爸爸凝神吟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我不懂,他便给我讲,我还是似懂非懂,听不明白。不过,我最清楚,寒冷的天气给我送来了美妙的世界,送来了生活的乐趣。长大了,我才逐渐品尝出爸爸那句话的滋味,明白了不论做什么事,都需要下一番苦功。没有三九严寒,就没有那些栩栩如生的冰画,就没有那座厚厚实实的冰桥。我还像儿时那样,不贪恋温饱的幸福,乐意在艰苦中奋斗。哪怕竭尽平生力气,只要能凝出几幅冰画,架起一座冰桥,也心甘情愿!
1980年1月7日
冬天的树
我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盯在树上,在这个冬天。
在这个冬天之前的冬天,我的目光是有意逃避树的。我不忍心看它,看它的穷落,看它的贫寒,看它那似乎要衰败的样子。的确,冬天的树没有了春天的鲜绿,没有了夏日的繁花,没有了秋季的硕果,惟有的只是一柱身干,数根枝杈。想起逝去的盛景就有些旧时王谢车马稀少的冷落,不由得滋生出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断肠人在天涯的心酸。
盯上树是后来的事了,在一个雪花狂放的午时,我的目光偶尔触到了心头为之忧伤已久的树木,那挺立的身干,劲翘的枝杈,让我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意趣。打这儿起,几乎每日我的目光都要盯在树上好久,去感受那秃枝孤干间深蕴的东西。
我觉得,冬天是树木经受炼狱的日子。也怪先前的日子太轻省了,春天的温润滋生了绿叶,夏天的热情涂染了花色,阔绰的秋季不惜重负将往昔的成果一起装进生命的行囊,于是,硕果累累就成了人们对秋树的赞颂。这一切的荣耀使不期而至的萧杀成了失意的跌落,树若有情想起过去的风光体面难免会有伤悲和惋惜。
只是,眼下连叹息的时机也没有了,马上要应对的是严寒。最先光顾的是风,是寒风,怎么能说光顾呢?寒风是冬日得力的杀手呀!它疯疯癫癫扑腾过来了,尽管树木为它留下了空旷的通道,可是,寒风毫不理会,它的行走从来不入辙,不上轨,一直都是用庞大的躯体横扫天地的。更何况它根本没有眼睛,生来便瞎冲瞎闯,明明是枝干也要愣碰上去。这关头,树木挺直了脊梁,可也禁不住枝杈的瑟瑟抖动。好在正是有了这树干的挺拔才挽救了枝杈的轰然倒地。
紧接着到来的是白雪,祖祖辈辈的人们总是用瑞雪兆丰年来赞美冬雪的,而这赞美恰好使冬雪昏聩了头脑,它枉自清高,将漫天雪花撒在地上,企图用单一的色彩封杀尘世。果不其然,那些小径大路,那些田地原野,那些小草枯藤,以及乡村汉子婆娘费心流汗堆起的柴垛也都茫茫一片。岂不知这茫茫然的白色是铺天盖地的哀伤,人世间总是在送葬的时候才用这颜料去流露内心的伤痛呀!那狂妄的飞雪连大树也想封杀,因而,不厌其烦的用絮绒遮掩枝杈,所幸局部的饰染没能损减树木的傲骨,它依然耸立着,成为大地向长天高扬不屈的志士。
抑或这感受有些过头,那树木本来没有什么忧伤,没有什么委屈,更不需要作为什么代表去倾诉悲苦,伸张正义。冬天的树木,只是生命中的一段历程,一种形式。那么,我真该对树说,我喜欢这段历程,这种形式,甚过那春天的喧闹,夏日的艳羡和秋季的阔绰。冬天这树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而这简单不是平庸,不是直白,是经历复杂后的单纯,是洗尽豪华后的质朴,或者说用凝炼来替代它更为准确。但是,我更喜欢简单这个词,因为它更能体现冬天这树的风姿以及那风姿中包含的本真。千万千万不要小看了这简单,那里有着萌发的活力,通达的智识,却又不鼓噪,不炫耀,尘世上哪见过这么冷静的头脑!
我盯住了梢头的一片树叶,那树叶枯黄了,干皱了,早没了春夏的荣光,秋日的金灿,绝望的攀扯只能是对树干的污涂。可是,这树没有怨嗔它,没有遗弃它,仍然一如既往的呵护它,哪怕有一点希望也不愿让它挣脱自己的怀抱。当然,树也知道,自己不是叶子永恒的故乡,它的故乡要由它在飘泊中去寻觅。漂泊的起点是离别,离别会有悲伤,可是没有悲伤就找不到生命的落脚点,没有落脚点哪里还有新生的希望?因而,这树会隐忍悲伤,在一个适宜的时机放飞枯叶,让它去漫游,去化生。
风雪侵蚀,严寒肆虐,悲欢离合刻进了树的皱纹,喜怒哀乐渗透了树的年轮。年轮一天天大起来,一年年多起来。不要小看了这年轮,它是思想历程的结晶,也是生命能量的宝库。于是,这毫不起眼的枝干喷薄着无穷的活力,坚毅地挺直在不可一世的冬日。挺过了小雪、大雪,挺过了小寒、大寒,挺过了三九、四九,终于,在一个时新的清晨,你忽然看到了梢头的嫩绿,春天的色彩由树木最先投递到了人间!
2005年
中言心语:
在《岁时节令》里,写冬天的文章较多,几乎可以与写春天的篇目相比。尽管这样,上苍可能还嫌我品味冬天不够,在我编选这套文集时抢着送来一个意味十足的冬天。往常的冬天,有一个过程,似乎像一切事物那般起始是平缓的,逐渐进入高潮。今年却不,刚入冬就是一场雪,一场我生来不记得的大雪,立即用严寒笼罩了大地。这不,落雪五日了,窗外的房上、树上还有白花花的雪。屋里未送暖气,寒意萦绕在周身,只能开着空调取暖。
2009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