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妄言尘世
31227700000024

第24章 岁月迷魂(10)

我打听清楚了,孙谦和大寨的缘情始自他的作品《大寨英雄谱》。1963年,大寨遭受了特大的洪灾。洪灾过后,陈永贵带领村人迅速生产自救,大灾之年不仅口粮不少,给国家的贡献也不少。这真是一般人不敢想象的奇迹。孙谦就是冲着这奇迹走进大寨的。那时他大病初愈,身体还很虚弱,可是,一扎进大寨就在那儿泡了七十多天。不知他与陈永贵,以及陈永贵手下的那些好汉耳鬓厮磨了多少个日夜,最终让激情流向笔端,活画出一幅幅英雄群像。大寨人缘他的笔墨亮相于《人民日报》,进入了风光时代。之后,孙谦便成了大寨的常客,尤其是文革后期,孙谦在武家坪蹲点,武家坪与大寨仅一箭之地,他拐个弯,爬个坡,就出现在大寨的田头村巷。不少大寨人都把孙谦当成村里的一员。

还得知一则轶闻,说是“文革”初期,造反派造了作家们的反。孙谦是赵树理山药蛋派的主将,赵树理被打倒在地了,他自然无法幸免。出乎意料的是,有一天造反派踢开了孙谦的家门,人走室空,黄鹤不知何处去了。造反派十分扫兴。扫兴又有何奈?据说,造反派的无奈在于,打听到了孙谦的下落,却鞭长莫及。孙谦被陈永贵带人接到了大寨,他在那里乐享太平。直到造反的风波平定,大寨人完璧归赵,孙谦才重返南华门。这件轶事是真,是假,我没有考证,也不想考证,我以为,凭陈永贵的性格做派是敢冒这等风险的!

接下来的事情便好理解了。到了晚年,孙谦躺卧病榻难以挣身了,这时候他要为灵魂选择一块栖息地。这样的地盘当然要能遮挡尘世风雨,无疑大寨就是孙谦的最佳选择。于是,老农作家回到了老农中间,孙谦安卧在虎头山上了。

置身孙谦墓前,我忽然想到了含笑九泉一词。我以为这挽祭他人的奉迎之词,用来说明孙谦生命的最后选择,或者说孙谦的人生归宿是再恰当不过了。

郭沫若

看到虎头山上郭沫若的墓碑,我觉得面前耸立着一个艺术的逆定理。大凡懂些文学的人,不会不晓得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这个简单的道理。但是,面对先生的墓碑我想到的却是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所以在意料之中,是因为自郭沫若先生的心脏停止跳动,我便从媒体上得知,按照他的遗嘱骨灰将撒在大寨的土地上。后来还举行了骨灰撒落仪式,因此在大寨为他树立一尊碑石顺理成章。所以在情理之外,是我以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理解,郭沫若先生做出这样的归宿选择都是灵魂扭曲的原故,而且,这扭曲已经很久了。

上学时,我是在课堂上、教科书上知道郭沫若的。很早的时候,他就是耸立在我心灵中的一座文化丰碑。由于世事的局限,他在世的年头我无法全面感知这尊丰碑的崔巍,他去世了,讣告及悼词上有一连串的桂冠,我依稀记得:诗人、戏剧家、考古学家、古文字学家以及社会活动家。对一般人来说戴上其中的任何一顶也让生命有了光彩,而先生头上竟有这么多桂冠,真令人敬慕不已,艳羡至极。我觉得像他这样的人才无愧于天才。而要表达我对这位天才的敬慕与艳羡,一时还真生发不出合适词语,只好借用一句曾经使用频率最高的话:像他这样的天才,中国几千年,世界几百年才会出一位。如果说此语是有些肉麻的奉承,那是因为初创者的目的是为了讨好可以决定自己命运的顶头上司,而今我将之易位于一个早已谢世的文人,即使错了也没有什么动机不纯。

我回顾了一下郭沫若先生与大寨的情缘,概括说是一次光临、四篇诗词。一次光临是1965年12月7日。四篇诗词为,光临大寨那日写下的五古《颂大寨》,以及头天在太原参观时吟咏的七律《题大寨展览馆》。之后,于1977年2月和年底分别写下了《望海潮·农业学大寨》和题画诗《鲁智深醉打山门图》。舍此再无多的瓜葛。难道仅凭这点情愫就应将自己的骨灰撒到大寨的土地上去?我总觉得证据不足。惟一有份量的证据是,其时政治的热潮是全国普及大寨县,先生绝对是冲着政治逐浪而来的。

这就不能不让我为之遗憾。我以为,时政和流言可以撕扯去郭沫若先生的任何一顶桂冠,但有一顶那是谁也扯不去的,这就是诗人。的确,先生的诗词是随心所欲,挥毫即成的。别的不说,就说那过往已久的《女神》吧,再过一百年、一千年也是诗坛佳作。他用崭新的内容和形式开拓了诗歌的新天地,在那里用生之颤动、灵之呐喊叩响了黄钟大吕:

我们要去创造个新鲜的太阳,

不能再在这壁龛之中做甚神像。

这诗句充满了激情和创造,完全是一种悲天悯人的全新视角。先生若不是腾跃而起,翱翔于浪漫主义的苍穹,何以会有这一语天然万古新的境界!

不过,回头再看郭沫若先生笔下的《颂大寨》,那可真让人大失所望了:

全国学大寨,大寨学全国。人是千里人,乐以天下乐。狼窝变良田,凶岁夺大熟。……

人是千里人,乐以天下乐。

狼窝变良田,凶岁夺大熟。

……

不必往下读了,仅就这些也让人味同嚼蜡。且不论意境,且不论文采,仅就声律也难以尽如人意了,完全判若两人。这就不难看出,郭沫若先生的诗从早年写到晚年,从女神写到大寨,不仅是诗意的衰败,而且是人格的萎缩。

当然,郭沫若先生的人格萎缩并不是大寨的罪过。还在1958年,他就和着大跃进的声浪高歌:“轰轰烈烈,喜喜欢欢,亲亲热热密密,六亿人民跃进,天崩地裂。一穷二白面貌,要使它几年消失!多益善,看今朝,遍地英雄豪杰。八大煌煌决议,十九字,已将路线总结,鼓足干劲,争赴上游须力!多快更兼好省,更增添,亿吨钢铁。加紧地将社会主义建设”。这是诗吗?这是词吗?这是政治口号的堆砌吼喊,谁会想到这也出自郭沫若先生之口。这还不够,在词的序言中他还说:我如今和她(李清照)一首,但一反其意,以反映当前‘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高潮,因而把词牌改为‘声声快’”。哈呀,谁不知李清照那首《声声慢》呀!这由慢到快地变化,没有变化出先生的自由奔放,却反映出他在政治的钢丝上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先生失去了早年的浪漫空灵,在攀附时局的热潮中弄得面目全非了。如果这不是自身的意愿,那便是政事锁铐的结果了。

距郭沫若墓碑不远就是陈永贵的墓碑。1979年,陈永贵最后一次回到大寨时给自己选定了墓址。他选址的意思很明白,即使死后也要看到大寨,看到昔阳,看到他腾飞和创造人生辉煌的故乡。很显然,陈永贵如愿以偿了。

那么,郭沫若先生安葬在这里要看到什么?他看到的大寨与他的生命又有何益?他的生命是女神,是凤凰,应该翱翔天宇,纵览人寰,那样才会视通万里,思接千载,才会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诗文华章。先生舍弃天宇不说,还舍弃了广袤大地,居然甘心落卧在太行山中的一个小山窝,真令我为之伤感。

其实,这种伤感绝不是先生晚年的昏聩,而是生命运行进一个怪圈的必然行迹。在他人生的最后关头,尽管那个怪圈已被打破,他已被松绑了,甚而欣慰的高歌“大快人心事”,又满怀激情的吟咏“科学的春天”,可是,肢体的束缚松解了,而思想的桎梏依然在。或者说,有形的桎梏松解了,而无形的桎梏依然在。他不再用艺术的灵感主宰自我,却用政治的敏感苟全生命,因而就作出了这与时俱进的选择。岂不知,风潮一变,航船调转,活着的人还可以随波逐流,继续冠领潮头,而他却因失去生命而搁浅于航道之外,遭受了永远的尴尬。

好在大寨人识不透先生的尴尬,能有这么一位大文豪落卧在自家的村头,怎么说也是山庄的光荣。所以在村民心中,郭沫若和陈永贵一样,也永垂不朽!

2006年11月19日

中言心语:

人生好像是在随大队行进。走在前排的人固然风光,可是一声向后转,前排的人都变成了后头。转眼间就没了先前的风光,若是打仗,那撤退时的后头比挺进时的前排风险更大。所以有人喜欢中间,可是中间的人却难有出头的机会。

2010年1月14日

对于红尘的普通解释来自思维的定式,思维的定式来自对于世界的认识。这认识而且是最初的认识。最初的认识往往会成为生活的惯性,这惯性波及着众生前行。甚而时局、物事早已变动了许多,早已物是人非,可是,我们还是按照祖爷爷,祖爷爷的爷爷的模式前行。很显然,我们已深深陷进既定的程式了。新的生活需要新的思维,新的思维需要突出既定的重围。然而,说则易,行则难,我不愿步人后尘,只好来一次颇具风险的尝试,试着用另一种眼光解读既定的逻辑,颠覆也就在所难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