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笔至此,我不得不提及我的岳父。因为就在妻病得令人焦头烂额时,他老人家也来凑热闹了。他的头疼病又犯了。而且,一犯就剧疼难忍,面色蜡黄,汗水直流。头疼是因为脑后颅底蛛网膜下腔出血。数年前第一次犯病,就痛苦至极。那是大年过后,十五的红火闹热了街市,而他老在医院却疼得无法忍受。亏得抢救及时,住了半个月,总算好了。出院时,医生嘱咐,安心休养,再不敢劳累了。初时,岳父安心休养了一段,可一旦身体稍好,有点精神即坐不住了,又干开了。岳父家有祖传卖羊汤的手艺,他烧的羊汤味道佳美,在镇上首屈一指,加之,他上手早,别人怕政策变还在犹豫观望,他已经撑起摊子干开了。因而,当别人蠢蠢欲动时,他腰包里已有些硬头货了,用这钱买了镇上主街的五间铺面,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掌柜。恰恰是掌柜这活计使之一年四季厮守柜台,风吹日晒,很快苍老,以致患了这个疾病。而且病未痊愈即忘了痛楚,又照旧劳作,再次引发了病痛。
那些天,每日安顿好妻,我还得去另一家专治心血管病的医院探视岳父,惟恐他的病情有危险。毕意是二次犯病了,治疗比上次困难多了,但总算还是治愈了。整个住院过程,大家都隐瞒着妻子,不让她知道,不让她再添忧虑和难过。岳父病好后,回家途中路过妻住的医院,进来作了探视。那日,他形容憔悴,精神难振,但还是瞒过了她,妻子没有看出父亲曾有过的灾难。我们自以为聪明,用聪明保证了两全。
遗憾的是此种聪明再用时,却用出了麻烦。一年之后,岳父的旧病复发,又住院了。为了不惊扰妻,我们使用了与先前相同的办法,保证妻的感情世界不受冲击。孰料,经过几番折腾,岳父的脑部已经伤痕累累,再也难以承受这次发病的打击。入院后的第三天,岳父突然病重,几分钟后便撒手离开人世。这突然的噩耗,令我们措手不及。其他人经受打击也还罢了,让病中的妻如何知道这消息?实在让人费尽心思。倘若早点告知岳父犯病,妻还有些思想准备。如今,突然转告定会引发难以预料的结果。这情状真是不说不得了,说了了不得,实实难煞人呀!好些人周密筹划了好长时间,才使妻安全度过了感情的难关。
一件再难再难的事情,事后无论怎么曲折叙述,也是轻松和平淡的。而在事中,那种难度实在是难以想象。妻腿疼的那些日子里,我在病床前左右徘徊,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明之策,实在难以知晓明天日出和日落是什么情状!心乱如麻的我,哪里还有心思和朱院长见个高低长短?
中言心语:
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健康的无视健康,缺乏健康的渴望健康。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根本不知道健康的重要,只有躺在病床上才明白健康的珍贵。举目世间,不少人不是在爱护健康,发挥健康,利用健康好好做事,而是在滥用健康,挥霍健康,暴吃暴饮,熬夜打牌,似乎健康是浪费不完的资源。岂不知道这样的行径,正是疾速奔向健康的终点。若是一旦失去健康就悔之晚也!因而,斯年一位健康宣传的志愿者要我题词,我拔笔就写下:健康万岁!
2009年10月9日
再次转院
现在想来,似乎住进牛奶场那倒霉的医院是事物发展的必然。事物的发展有高潮就有低谷,有升腾就有降落,在牛奶场住院,可以说是一段弯曲坎坷的经历。或说是文章之法,先抑后扬;或说是绘画之技,烘云托月。因为,紧接着出现的是郭大夫,而郭大夫在妻的治病史上有着难以磨灭的一笔。
郭大夫是我们即将转往新医院的主治大夫。他的医术在内科独一无二,我是早有耳闻的。可是,没有打过交道,也就不乏陌生感,陌生是人生的一种距离,缩短距离需要机遇。常常有这样的情况,相距很远的人和事可以企及,而近在咫尺的却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我以为那一次上当,就是为郭大夫的出场提供机遇。
疑难病医院是侯主任介绍的,知道了内情他也很恼火,很焦急,于是,继续寻找能够治病的医生。侯主任和郭大夫很熟,有着多年的交往,因此,就将我妻的病情告诉了郭大夫。郭大夫闻言,没有推托,当即提出见见病人。
是日夜里,侯主任驱车将郭大夫接到了牛奶场里。郭大夫看了妻的病,尤其是对腿疼同情百般,他说:“人身体正常时不知道痛苦,有点小毛病,就难以忍受,更别说剧疼了。”同情心,是医生高尚医德的出发点。而当一个医生,以挣钱盈利为目的时,他不仅没有了同情心,很可能连做人的起码良知也丧失殆尽了。谈到治疗神经疼,郭大夫说有个法子,可以使用一种药:慢心律,另名也叫美西津。我顿时如拨云见日,管它叫慢心律,还是美西津,只要能治病就行。当即请郭大夫开了处方,由长子坐车去买。接下来,我们和郭大夫商量住院的整体计划。主意当然是由郭大夫治疗开始的。其时,郭大夫在门诊部,根据院规,门诊部无法过问住院部的事情。医生之间,门户森严,跨越门户的越轨行为,常常导致矛盾和冲突。所以,必须求得一个万全之策。
商量的结果,是去住中医科。一来中医科主任和郭大夫交往不错;二来出了内科的门槛,别扭就会少些。这个方案能否实施,还需要侯主任和郭大夫周全。谢天谢地,第二日传来喜讯,已经按照方案和新医院联系好了。于是,匆忙转院,逃离这水深火热的地方。
妻住进了新医院。条件虽不甚好,对我们却是极为照顾的。中医科专门腾出了一间病房,房中有三张床铺。妻一张,我一张,还剩余一张,干脆将我小女儿也接到医院住,因为医院离学校较近。医院成了我临时的家,每日黎明时分,我即起床,将女儿送到学校。去学校时,天还未亮,回来时渐露曙色。我来去都要经过体育场,天亮时在那里锻炼的人见到我,都要回头一望,似乎我每日经过此地,也是一位爱好锻炼的散步者。然而,我已好久与此无缘了,算起来离开这境地在15年之上。当初,我曾是一位竞技场上的好胜者,尤其爱好球类,为了取胜,每日黎明即到球场上锻炼了。但是,随着年龄和工作的变化,我与体育无缘了。现在也还锻炼,只是趁闲隙做一段气功,也算是一种锻炼方式。
我路过的体育场,年深日久了。当年,我曾在这里听过报告。那是“文革”初期,学习毛主席着作正值高潮,积极分子们在上面报告学习心得,我们听得热血澎湃,恨不能将一腔热血涂洒出惊人的画卷。时隔不久,还是在这个场合,却成了批斗大会,批斗晋南地区走资派的口号声震撼云霄,似乎只要将这些头头脑脑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就可以到来。如今多少岁月过去,红彤彤的新世界早已成为过眼烟云,喜欢激动的我已变得冷漠了。我用冷漠之躯承受着家庭的压力,也承受着社会和工作赐予自身的分量。这究竟是年龄的因素,还是世事设造的结果?
在新的医院里,郭大夫根据化验结果,给妻对症补药,补了钾,补了磷,把微量元素能补的都补了。更重要的是,我有机会较多地接触了郭大夫,向他详细陈述了妻的治疗过程,郭大夫听后说,多方治疗是对的,但是,不能离开一个主体的治疗方案。这个方案如果有效,就应该固定下来,不应随便抛弃。实际也就是说,胰岛素不能轻易停用,一停用就会加重病情。当然,查找腿疼的原因,他认为还是糖尿病引起的,要治腿疼,必须从治本上入手。话虽不多,给我的启迪却不小。我由此很好回忆和总结了妻患病以来的情况,许多在我头脑中萌生的模糊意念突然间豁亮起来了。
我觉得,以前的不少遭遇幼稚可笑,简直有些任人摆布般的荒唐。尤其是屡屡上当受骗,真是让人愧疚不安。进而思之,觉得在世间一切行骗的行当中,以行医施骗要算是最轻巧的捷径。其它门类或行业的骗子,要使受骗者动心,必须产生极强的诱惑力。而患者,被病痛折磨着的患者,心理本来就很脆弱,对于痊愈的渴望可以说是时不我待。在这种情形下,稍加诱惑,就可以轻易上当,就可以把兜里的钱心悦诚服地掏出来。世界上,多数行当都有一种宽松的行当环境。医生这个行当表现最为明显。某些行业,货物不实,物品无效,可以退,可以换,可以索赔损失,很少听谁说吃了医生的药无效而索赔的。对于医生来说无效就无过,这是多么大的宽容。只要不把聋子治成哑子,发生明显的医疗事故,医生就没有什么责任。这当然为南郭先生般的医生提供了极好的条件,可以隐身这个行当,用洁白的大褂做掩饰,行使最不干净,最龌龊的勾当。假作真时真亦假,鱼目混珠,弄得人对珠玑也提心吊胆了!
暗夜里的领悟
在新医院,我经历了一件很难忘的事情。
那夜,我睡得正酣。忽然被妻叫醒。朦胧中睁开眼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妻说话含糊不清,还有些颤抖。我拉亮灯,上前观看,她眼中的瞳仁有些暗淡。摸摸手,是凉的。问之情况,说手是麻的。从病情判断,是低血糖现象。我连忙化了一杯糖水,稍微晾了晾,让她赶快喝了下去。
低血糖现象,是使用胰岛素的患者必须时刻注意的。医生曾经嘱咐妻,口袋里要经常放个糖块,一遇不适,认定是低血糖现象,含在口里即可过去。以前,妻也曾发生过低血糖现象,但都比较轻微,说话不见含糊和颤抖,眼光也不见暗淡和无神,含块糖,稍稍歇息即可过去。今天,却比过去要厉害得多。我惟恐还有其它病因介入,为了保险和安全起见,把值班大夫叫醒了。
中医科的大夫除了切脉别无良策,看了病症,难下结论。好在他无门户之见,连忙跑下楼去,把内科的值班大夫请了上来。内科大夫看后,认为要化验,可化验结果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妻如果低血糖严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告诉他,肯定是低血糖现象。然而大夫不相信我,只相信化验的数据,也就是相信科学。大夫的这种说法,当然无法挑剔,科学的东西才是最严肃,最认真,最具有雄辩力的。怎能用我的普通经验来代替科学?可是,我的经验与科学同出一辙,都是事实真相的结晶。我的经验也可以归结为科学的类属。从事实说,大夫应该相信我。
但是,我此时的角色只是陪床家属,家属的话究意有多大可信度是无法明说的。大夫不信我是有道理的。我一再说明情况,大夫才动了心,做出先输点糖的决定。同时,说了一句我终生难忘的话:
“就按低血糖治,低血糖比高血糖死得快!”
这是一句很坦率的话。严格说,这句话大夫不应该说,这应该只是他的内心活动,或者只是他的思想斗争。把思想的真实披露出来是一种真诚,坦荡,也是一种不成熟。因为,透过这句话,我看出了医生治病的诀窍,这句话等于泄漏了秘不可宣的天机。内科大夫表面上遵从了我,其实不然,是以最保守的办法以求特殊情况下的安全。妻进新医院以来,郭大夫精心以求的是控制血糖、尿糖,使身体恢复正常,进而制服腿疼。内科大夫却以高血糖为代价,来抵御可能是低血糖的征兆。这是一种负责任的不负责任的做法。我写出这么一个矛盾的句子是因为,说负责任只是对眼前而言,如果确是低血糖,那么立刻就会摆脱危险。即使输糖输错了,血糖升高了,马上也不会有危险;马上没有危险,却有加重病情的可能呀!只是,这病情是在以后才会加重,内科大夫出场仅是来解除一时的危险,以后的病情与之自然不相干了。听了这话,起初我对内科大夫还有些意见,转念我就为他的坦诚所感动了,这千金难求的秘诀,内科大夫于这个深夜说漏了嘴。倘若在大白天,倘若没有梦境般恍惚的夜色,内科大夫绝难道出此话。此话给我最大的启迪是,有朝一日我若去当医生,凭此诀窍就可以保证行医的平安。因为,这是一条医生通往平安的保守之路。此中的保守,就是年年保卫和守护医生不出事故。至于对病人有益与否,苍天才知道!
输糖后,妻很快有了转变,说话不结巴了,眼睛恢复了光泽,呼吸也不急促了。一场大难又过去了。像方才那样的征兆,要是迟发现一会儿,要是妻不把我叫醒,要是措施不力,要是再让低血糖持续下去,一个小时,可能也不用,这个世界上就会少了我的病妻。谢天谢地,我们又攀过了一座险峰。这时候,化验结果出来了,一看真是见鬼,血糖非但不低,而且偏高。从治疗情况看,无疑是正确的,若不正确为何会恢复正常?但从科学的数据看,又是错误的,此是何故?我的眼前有着猜不透的谜团。
很快我猜到了,抽血时,液体已经扎上,并且是在扎液体的同一支胳膊上抽的,那么,血液中自然有刚刚进入血管的葡萄糖,所以,血糖也就偏高了。真是,学不完的东西,看不透的世理。医学知识,书本之外还有永远难以企及的领域。
也许就是这个夜晚的关系,也许这个夜晚上帝赐予我的就是领悟,反正,我明确认识到,我不能再这样带着妻游走治病了,我应该设法进入糖尿病的内部世界,把握和驾驭它。那一个夜晚,躺下后我一直未能安眠。几年来,接触的医生在我眼前纷纷呈现。我眼前呈现着一座医生的舞台。舞台上的角色多种多样,但不外两种,一种是真医生,一种是假医生。真医生中有医术优劣之分,假医生中又有骗术高低之别。假医生治不了病是真的,真医生也有治不了病的。假的不治病好理解,真的不治病是为何?当然,医术不高是根本原因。不过,也不完全这样。误区在于,医生治病多是按照普通规律去把握病情,对具体人来说,对具体病来说,能否对症就在两可了。常见的是泛泛疗治,并未顾及个体病症,当然也就疗效甚微了。
那么,我能否学点医术?学点糖尿病的知识?我不必要为当医生去掌握广博的医学知识,但是,应该从给妻治病的需要打开糖尿病的门窗。带着这样的欲望,我同妻回到了家里。在医院住了多时,妻的腿仍然隐隐作痛。我首先学习按摩,按照穴位一一摆弄下去,也可以摆弄出田大夫按摩的效果,解决一时之急。尽管田大夫不错,每接必到,可是,屡屡打扰他人总是于心难安啊!在长期的祸患之中,我深深明白了过去常唱的一首歌:从来也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什么神仙皇帝,要解放全人类,全靠我们自己。解救自己更是如此!
这当然不是说,要治病自己就去学医,但是,至少应懂得一些医疗常识,成为能够认识医生,鉴别医生的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