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在那个饥饿的年头,我的一位邻居婶子死了男人。男人是当家的。死了当家人,家里顿时乱了套。当下最大的难题是无米下锅。祖母腌的一小瓮酸菜和她家伙着吃了,也救不了几日。她家和我玩耍的男猴女狗都是菜色面孔。后来,却滋润了,滋润得村里人无不眼热。
眼热渐渐变为闲言碎语,说我那位邻婶交了个跛子。跛子是大队的保管。保管是管库房的,库房里有大队的粮食。粮食虽然不多,却比晋愍帝的太仓还强些,自然还是够滋润一家的。邻婶交了跛子的事,先被印证了。因为,没过多时,他们过到了一搭里,成了一家人。跛子动没动库里的粮食,是后来才印证的。跛子成了四不清干部,被圈到孤庙里交待问题。有一天,大队开会,是斗争跛子,显然跛子已交待了偷粮的事情。日子过了好久,生动的细节我无法记起,只隐约记得主持会议的那头头曾这样数道跛子:
推开库房门,
里头有个贼。
有心拿绳绑,
还是个共产党!
众人哄然大笑。那干部却绷着脸收拾,笑什么?光彩的!众人慌忙闭了嘴。那干部因为这话受了惩罚,这是后来的事了,说是公开谩骂伟大的党。我却从这话中悟出了库中粮食的去路。
文章前面谈到分粮时有个原则,是先国家,后集体,再个人。集体部分不能算是太小的数,就邻婶那么个窟窿当然装不下这么多,更多的还是吃了大锅饭。大锅饭不是随便啥时都吃,只有农忙会战才让众人吃,可这扰害就大着哩!
夏收秋播往往是龙口夺食的关键季节。这时节人马全出动,紧跟紧也还怕误了光阴。可有些人家无粮下锅,填不饱肚子,没有气力下地。队长在尝到人手不足的滋味后,变得精明了,留下粮在这咬牙关头开大锅饭。大锅饭一煮,生产队长口中的哨子凭添了好大的活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蚂蚂虫上会似的,全来了!
临时搭锅,家具都是借的,难以做出什么好花样。这正符合村上流行的说法,猪多没好食,人多没好饭。为了做饭方便,一般多是炸油卷,煮烩菜。油卷其实就是城里人叫的油饼,现今人们并不喜欢那油腻腻的吃食,而在客人将死面卷吃出美味的年代,那油卷就具有非凡的诱惑力。不必高谈阔论,务实点说,我们儿时玩耍,少不了吵架打闹。若要一方威胁对方,你敢打我,打破窟窿给我炸油卷!对方会马上手软。试想,这油卷有多大震慑力?因为平常人家是炸不起的。
大锅饭吃油卷,没个限制,尽饱。那时,我正当年,可是胃口有限,顶多只能吃三个,而最多的人却可以吃到八个。那油卷不小,三个足有一斤。吃八个该有多大的胃口,难以想象。果然,有人吃饱后弯不下腰了,也直不起腰,老老实实躺在河边的草窝里睡觉。此人是咸盐公公。咸盐是这位老公公的外号,这外号和运动有关。大概就是批斗跛子的那回,此公光着脊梁,大声说,好大的害货(老鼠),害得我一年劳动一年,连咸盐也吃不上!从此,咸盐成了他的专用名字。
起初,队长见咸盐公公躺倒了,还逗趣,说,有回坐席出来,前面的人帽子被风刮掉了,弯不下腰,没法拾,就叫唤后面那位帮助。哪知后面那位只摇手不说话,哈哈,原来口里满得咽不下去。众人听了大笑一场。笑毕有人看咸盐公公,却翻了白眼,断了气。往医院送,迟了。咸盐公公就这么死了,好在死也没有当饿死鬼。
很快,咸盐公公吃油卷撑死的事情传遍了远近乡村。
其时,我也很鄙视此公。产生这种心理,主要还是奶奶那“下人争吃”的理论在头脑中作祟。也怪我孤陋寡闻,那时还不知道世上有个晋愍帝,更不知道他是因为没有饭吃投降的。要是知道这位皇帝赤臂投降,还要去席上给仇敌添菜敬酒,我定然会宽宥了咸盐公公。咸盐公公为八个油卷捐躯,固然有损人格,却还没有涉及国格,而晋愍帝却是人格、国格损失殆尽,实在可悲!
无论如何,晋愍帝进入我的脑海后,我的思绪开阔了,时常将现实放到历史中去反思。这颇有些像是仰望长空和长空中的一轮红日。我看到日头在天边升起,又在天边落下。升起时天蓝天阔,落下后天暗天黑。没有日头的时候,天地换了一种滋味,清冷而又寡淡。我发愤地读天读日,时常还读出些怪诞的念头。天似乎还是天,蓝色的长天铺展在头顶,而那轮红日却红得像是一个烧饼。
烧饼在我的故乡叫做火烧,算是顶好的吃食。关于火烧据说有这么段故事。爷爷让孙子擤鼻涕,孙子说不买火烧馍不洗。爷爷说买。孙子出去再回来缠住爷爷买。爷爷说,没钱,我哄你哩,憨娃!孙子大气一出,鼻涕又吊出来了,对爷爷说,我也没擤掉,哄你哩,爷爷!看着天上的烧饼,想想人世的事情,我似乎领悟了什么。转而一想,又觉愚拙了,在我前头,早有人看穿了这天日的诡计。有天子曰:深挖洞,广积粮,缓称霸。积粮实际是积累实力,称霸当然是争夺天下。说是缓称霸,实际是要称霸,要夺天下。
而这争天下,却是以粮食,也就是以吃饭为前提的。
这就把天日扭结得绝难分解。
还有比之更高明的论断,人民领袖风骚独领,改一字而用之: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有人说,这指示化腐朽为神奇了。这指示传得我故乡家喻户晓。咸盐公公曾对前来巡视的领导大谈心得体会:深挖洞么,就是把防空洞挖得深深的。领导都夸说得好,他谈兴大增,又说,广积粮么,你们看,就是不怕出汗,光着脊梁干,说着还故意晃了晃油黑泛亮的脊背。领导笑了,笑着去了,后面的词不听了。这似乎是个笑话,其实透露出了咸盐公公必然饿肚子的原因。他一旦不饿肚子了,也就没有了自己。
不论咸盐公公如何曲解最高指示,广积粮以及紧随其后的不称霸,总在明确宣示着自己的意义,显现着人民领袖对世道的精辟把握,启迪我去完整的理解——
天日。
——天道日月。
1995年3月20日尘泥村一稿,3月25日-30日二稿。
中言心语:
如今,吃饭已不成问题,可我依然忘不了吃饭成问题的日子。那些日子太令人刻骨铭心了,永远不会走出我的记忆。我不断反思那段日子,不断反思吃饭的问题,却又觉得我的反思几乎等于不反思。因为,有没有饭吃,固然和个人有关系,那是对个别懒人而言,即使和天有关系,也是局部的,更为直接的关系却是天子——皇帝,他老人家能够赐予辖地的人都饿肚子。我饿肚子的事也没有逃出这个怪圈。所以,我希望我的反思不再是个人的,而是民族的。这或许就是写作此文的动力。
2009年11月16日
感恩平阳
2007年的春天真好,不仅叶适时绿了,花适时开了,天空还出现了少有的明净。弥漫在尧都的阴霾被横扫了,天蓝了,蓝蓝的天上有了白云。云白有了立体感,让人觉得这世间和先前一样样的可爱。
这时候电话响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刘会军先生来的:你的文章《翻阅骊山》入选文化艺术出版社编选的《2006年散文随笔选》。
撂下电话,手机响了,读到了深圳青少年报杨世芳女士发来的信息:你的散文《伶魂》被选入百花文艺出版社编选的《2005-2006年散文精品》。
坐在桌前,打开电脑,我的杯水散文网站出现了中国美文网站余继聪先生的留言:先生的大作《在激流外永生》选入北京工业大学出版的《2006年中国散文排行榜》。
打开邮箱,又出现了《伶魂》,是中国散文学会副秘书长李晓虹女士发来的,该文入选了花城出版社的《2006年中国散文年选》。
还有北戴河文友发来的信息,那年在笔会时写的《东临碣石观沧海》选进了漓江出版社编选的《2006年散文选》……
一年当中,4篇文章被5家出版社选入年度精品,文友们一致认为这是中国散文界的一个新亮点。连续不断的祝贺,让我平静的心湖荡起了粼粼的光波。这时候,有记者来采访我,问及感受,我想也没想就说:感恩平阳。
这话似乎有些唐突,却隐藏了我生命的真实历程。
很小的时候,就听乡亲们常讲一句话:虎落平阳被犬欺。我不经意,经意的时候是我早陷入了生命的囹圄,懂得了不少世事。我明白了我的家乡是尧都,尧都古称平阳;我明白了我属虎,而且恰恰落在了平阳;我明白了我这只虎还不是普通的虎,是陷进犯月的虎。我记得奶奶教给我的犯月歌:
正蛇二鼠三月牛,
四猴五兔六月狗,
七猪八马九羊头,
十月里老虎漫山游,
十一月里鸡架上愁,
腊月老龙不抬头。
十月里虎漫山游,那是因为小动物能冬眠的都冬眠了,不冬眠的也躲藏起来了。老虎漫山搜寻也难找到可充饥的吃食,不得不下山去,冒然到了平地,说不定还没碰上能吃的活物,不知从哪家犄角旮旯扑出一只恶狗,即使不咬个狗血喷头,也冷不防受了一惊。看来,这虎落平阳确实包含着不少的世理啊!
那么,我这只老虎是否能逃脱这俗成的怪圈?现在想来,还真是无法逃脱。几年前,我在学校举办讲座,主持人张振忠先生这么介绍我的经历:该长身体时无饭吃,该长知识时无学上,该长官职时无文凭。真感谢他对我生命的精辟概括,画活了我在平阳大地坎坎坷坷的大半辈子。
1960年,是共和国公认的困难年头。粮食欠收,家家缺粮,我从那时开始尝到了饿肚子的滋味。自此往后几近20年,我才摆脱了为粮食犯难的忧虑。那一年,我11岁。11岁就经受饥饿,怎么会能长成该长到的个头?为吃饱饭,我开始了求生的劳作,从挖野菜,到下河捞鱼;从拾红薯,到进城用大米换玉米面。一路走来,写满了辛酸的记忆。
1966年,是我生命的一大转折点。夏天,我就要中考了,如果考进高中,我会一路飚升,直奔知识的峰峦。可就在初中刚刚毕业,再有十来天即要考试的当口,刮来了那场文化大革命的风暴。三折腾,两折腾,学校停了课,没了升学的希望。我的求学之路就这样半途而废了,不得不背着铺盖卷回到村里,用瘦弱的肢体加入修理地球的劳动大军。因此,至今临汾三中仍是我的最高学府。
几经周折,我居然走进了政界。30多岁,还被认为风华正茂,大有奔头。我睁开卑微的目光打探世事,便看到自己的先天缺陷。由于学业的中断,自己连个大专文凭也没有。而此时的游戏规则,文凭尚起着晋阶的重要作用。其实,弄个文凭不是难事,到处是这个函,那个授;这个院,那个校,报个名字,交点费用,资出够了,红本本就可以拿到手。但我犹疑,那样就能有了相当的水平吗?自然不能,我何必去冒那样的虚名。这样的选择便断送了我升迁的可能。
这便是我这只老虎沦落平阳的真实写照。更何况,我还有个在台湾的爷爷。鬼子来时,他投军走了。奔上西山,进了国军。横下心来,痛打皇军。皇军败了,滚了,却和共军干上了。他那个早已腐败的国军,怎能敌得过生机盎然的共军?当然的败了,垮了,他退到了台湾,侥幸捡了条性命。他的侥幸一直是家庭的不幸,当然也是我的不幸。上初中时,成绩优异的我连团徽也戴不上;回村种地,出汗最多,评工分总是最低的;好不容易当了民办教师,却由于爷爷的缘故眼睁睁看着转正的指标被村头儿的小子掠走;即使到了政界,即使成了党员,也还有人状告我:有海外关系怎么能分管机要工作?爷爷几乎成了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利剑,随时有人可以借之向我兴师问罪。
这么说,似乎自己就没有走麦城的败事了?不,不,淡出尧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悲剧。其实,走进尧庙便是我悲剧的开始,我却浑然不知,吁请领导,呼唤民众,硬是将一个化为灰烬的尧庙再度崛立于世,硬是举办了史无前例的祭尧大典,硬是开启了尧庙春节庙会,硬是启动了迟滞的旅游脚步。一种辉煌,必然潜在着一种危机。重光后的古庙,成为广众注目的舞台,可也为作秀者提供了炫耀政绩的亮点。在这样的时刻,我却将秀色当作本色,依然痴心不改,像以往那样不分昼夜,不度节假,奔走劳作,一意要将未就的蓝图变为宏图。然而,一纸早晨醒来,一个公文发下,便割断了我与尧庙的情缘!
当然,这是我无法推诿的悲剧。
不过,我像感谢许多磨难一样,感谢这次悲剧。我真的感谢磨难。饿肚子的年头,让我懂得了人生的艰辛,让我早早挑起了养家糊口的担子,让这副担子的重负压出了坚挺的腰杆和意志。没有上学的机遇,时刻让我感受着知识的饥饿,嗜书成为平生的最大爱好。读一本,再读一本,仍然觉得“囊中存米清可数”,因而,只要有一隙闲余,立即走进书籍中的天地。缺乏应有的文凭,便不必挤攘无序的官场,早在1986年,我便给自己重新确定了人生的目标——文学。并且,让业余时间在写作和读书的乐趣中度过。我庆幸上苍没有悖逆我的选择,当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1990年散文选》选入我的作品《弯弯的桃树》,当《散文选刊》推出《乔忠延作品特辑》,就标志着我走进了一个崭新的精神领域。
如同我不会想到尧庙会失火,我也不会想到我会挑起修复尧庙的担子。只怪那把火烧痛了广众的心,只怪那把火烧晕了我的头,我迷迷糊糊走进了误区。挑起了这副担子,我就将整个生命放置于其中了。不光自己的肢体肩负工作,就连自己的精神也全成了尧的空间。修的是尧庙,说的是尧文化,写的是关于帝尧的书……而且乐此不疲,百般沉醉,一天一天疏离了自己的文学天地。可是沉醉其间的我却浑然无知。
我由衷地感谢淡出尧庙的悲剧,尽管造就悲剧的势力是天下最聪明的卑鄙,我也由衷地感谢!感谢它让我与纷扰决然剥离,让我迅速回归到文学的天地。我不必再在政务的磨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我可以在文化的领域,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当然,我也可以自由的放歌:帝力于我何有哉!哪怕这歌声老掉牙,老老掉牙,我也高歌不止,而且歌唱着向后奔跑,跑进令我陶醉的桃花源里。
时光好快,不觉然就是5年。这5年我面世了18部书。其中,《根在尧都》精装书已成为临汾对外交流的礼品书,《尧都土话》、《中国神话》、《中国寓言》、《山西古戏台》均在全国各大书店发行,《尧都土话》还越洋过海,摆上了东瀛的书架!正在王府井书店热销的《神话传说》被列入中国传世经典文库。临汾一、三、六、九中、曲沃中学、新华中学,都用上了我撰写的校本课程图书。这一切让我过得充实,过得愉快,过得早忘了平阳上空那烦人的阴霾。
猛抬头,新的春天来了。来得这么明净,这么迅捷,让我充满了热爱。我热爱尧都,热爱平阳,热爱这块给我磨难,给我悲剧,给我屈辱的土地,显然,这是上苍对我的钟爱,不然为什么非要虎落平阳呢?我不敢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只敢说,本来是块软豆腐,一挤压,我却成了块很硬很硬的豆腐干。这叫我怎能不感恩平阳?
2007年5月5日
中言心语:
60年的岁月对我已有了基本定位:笔耕人生。这里的笔耕不是说我的创作有多高成就,而是说笔耕是我的生命历程。我写公文,靠公文工作领薪,养家糊口;我写新闻,靠新闻为上司贴金,也为自己添彩。然后,我才有闲隙写散文,写自己的心中的块垒。我的笔书写逻辑思维,也书写形象思维。如果说还有一点侥幸的话,那就是没有搅混物事,成功转换了不同的角色。
2009年10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