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流里有鱼,有虾,还有河蚌。村人们为保证溪流的通畅,每年都要清淤挖泥。这当儿,鱼窜了,虾钻了,而躲在蚌壳里的河蚌却同河泥一起被甩上岸来,不多时,就晒干了,没了生命。我和伙伴常在枯干的河泥里翻捡河蚌。捡到长条形的,我们称长乎乎;捡到扇面形的,我们称媳妇;捡到鼓圆形的,我们称钢墩。无论哪种形状,小些的我们说是小巧巧,大些的都叫老迈迈。我们将这些河蚌壳一剥两块,就成了奉送童年乐趣的玩具。玩这种东西被唤做跌河蚌精。我们蹲在地上,一跌就是好半天。你拿一个放下,我举一个在手,猛然跌下去,如果恰好砸准地上那个,那个就可能翻个身,扣过来。那么谁举手下跌,谁就赢了,对方自然就输了。你赢过去,我赢过来,输输赢赢,斗得难分难解。有时候,输得多了,并不甘心,就在地上划一个个方框,再长长拉下一竖,口里还念念有词:
田字出头,
往回拉牛。
拉牛拉牛,
再多不够。
念着耍着,局势好像就会变化,转输为赢,把别人的河蚌弄过来。
玩着乐着,春意更浓更深。小麦挑了旗,吐了穗,扬了花,天气热了,溪流更成了我们须臾不愿离开的相好伴。
1992年10月6日
莲花
莲花开的时候,一准是夏天了。
说来真快,刚刚才插栽莲藕啊!翻松的土地放进了清清的溪水,举起铁耙耧呀耧呀,耧得平平的,水面不露一点土色,方田蓄满水,成了一面明镜。然后,把头年留下的莲种从泥土里一铣一铣挖出来,将粗壮的那一头插进了清水下的沃泥,外面还翘着细长的尾巴。远远看去,水田里忙晃着一支支耕地的木犁。不几日,水面就竖起又直又尖的绿芽,和雨后刚冒出的笋芽没有两样。你正醉心于这儿的生长,转眼那儿又萌出了一支。待回过头来看这边,这支早不是笋尖了,变成了个小小的三角,活活是“小荷才露尖尖角”了。
蜻蜓活跃了,繁忙在空中。一群群,一伙伙,飞得轻巧,也飞得迅捷。蜻蜓都是大头脑,大眼睛,大翅膀,头脑大而圆滑,眼睛大而明亮,翅膀薄而透明。不大的身子拖着一个长长的尾巴,长尾一摆,就飞转了方向。许是蜻蜓的头有点像马头吧,伙伴们都喊它马圪塔。马圪瘩的颜色多种多样,有湖蓝色的,有米黄色的,还有紫黑色的。顶惹眼的是桔红色的,柔和红润洇透了通体,银翅一展,就划过红红的一线。白云下,绿地上,红一线,蓝一缕,黄一条,交织出五颜六色的锦缎。蜻蜓飞累了,就落在莲叶上换气,莲叶上像是降落了一架架小巧的飞机。
尖尖角很快张开了,成了又圆又绿的莲叶,那莲叶昨日还飘在水面,今晨却被伸长的莲杆高高擎在空中,而且圆叶大了许多。大着大着,就大成了一顶顶小草帽。这时候下起雨来,水田不再花花点点,雨点落在莲叶上,叮叮咚咚,叮叮咚咚,响成一片。莲叶周边高,中间低,落在上面的水珠都滑向叶心,叶心就聚起一粒银白透亮的珍珠。莲叶随轻风摇动,珍珠随莲叶滚动。雨点不断落在叶上,珍珠不断胀大,胀大的珍珠重压着莲叶,莲叶撑不住了,莲杆一晃,莲叶一弯,珍珠“咚”的一声落进水田,没影了。于是,雨点又点点滴滴积起,珠玑又丝丝缕缕膨胀……
谁也没有留意,大大的莲叶间突然翘高一支花苞。初见时,还瘦瘦的,转眼鼓圆了,爆开了。碧绿的天地间增添了一份迷人的色彩。爆开的莲花一瓣一瓣的,每一瓣都像一只小船。张开的花瓣中间是圆圆的花蕊,花蕊淡淡的散出黄粉,透出幽香。小蜜蜂觅着香气来了,钻进花蕊,好一会儿不出来,直到裹满一身甜美方才回归。
莲花分两种。一种白色的,一种红色的。白色的花朵,真如落在碧叶上的一朵白云,轻柔而又舒展,似乎微风一掠,就又会携起飞上高天。红花呢,红而不艳,鲜而不骄,倒像刚穿着新年衣跑出屋的小姑娘,妩媚得可爱。开白花的是白莲,白莲脆生,炒菜吃可口;开红花的是红莲,红莲丝拉得好长好长,出粉多,熬藕粉好喝。
莲花竞放的时候,莲叶下是我们的快乐世界。这当儿,天气挺热,我和伙伴最喜欢光溜溜地跳进河里耍水。一耍就是好半天,贪贪地不愿上来。耍久了,就有些凉了,身上冷飕飕的,牙齿也不断上下磕碰,我们忙又寻找温暖之乡。莲田就是我们找到的天然温泉。那里蓄起的水被太阳晒得温热温热。我们哆嗦着爬上岸来,猫腰钻进绿叶间,赤条条躺进暖暖和和的水田里。只是躺下去时须格外小心,那翘直的莲杆并不光洁,突兀着密密麻麻的圆点,稍不留神蹭在身上,就是一道伤痕,疼得人龇牙咧嘴。我们绕着莲杆机敏地钻来穿去,活像一条条大得出奇的泥鳅。每个人滚满一身的热泥,才溜出田来,又扑进河里。
喜欢水田的不只是我们,还有青蛙。青蛙早早就在这儿唱着歌。一只张口,十只应合。应合得多了,歌声响成蛙雷。夜晚越静,蛙雷越响,整个村庄都轰轰烈烈的。人们却在这轰烈中进入了梦境,睡得竟比寂静的冬夜还要酣畅。青蛙唱着歌,把自己的后代也撒播在这天使乐园。那一团不起眼的种籽上有无数粒黑芝麻。黑芝麻会变成小蝌蚪。小蝌蚪鼓着个大肚子,拖着个长尾巴,摇来摇去,一股挺可爱的傻劲。傻晃些日子,长大了许多,肚子下猛然拱出两只脚,不仅能在水里游,还能在地上爬了。待再拱出两只脚时,长尾巴不见了,不仅能在地上爬,还能往高处蹦。小蝌蚪变成了一只漂亮完美的小青蛙。水田是青蛙的故乡。青蛙是故乡的痴子。它一刻也不离开水田,只在莲叶上下跳舞翻旋,捕捉着前来骚扰的小虫子。
太阳亮的时候,摘一张莲叶,盖在头上,就抵得上一顶草帽。草帽下一团绿荫,一团凉意。若是再摘一朵爆开的莲花,伴着清香回家,把这香花插进水瓶,满屋子也会清雅好多。然而,我们绝少有人去采叶,去摘花。据说,那莲杆是空心的,摘花去叶后,顶上没了遮盖,水珠就会顺着莲杆流进去,流下去,一直流进沃泥中生长的嫩藕里,嫩藕积水就会腐烂死去。没人遭扰,莲花就尽情地开着,以至变成莲蓬;绿叶尽情地张着,以至变成黄叶,一直要到那荷尽已无擎雨盖的深秋。
1992年10月13日
中言心语:
如今回到家乡,很难看到迷人的莲花了。不光是莲花消失了,水田也消失了,甚而连浇地也困难了。原因在于,上游的水被引往南面去了,据说这是为了扩浇。扩浇的田土不知有多少,但是家乡数千年的水浇地却变成了旱地。这样的奇迹,不知前朝古代创造过没有?
2009年10月23日
秋色
深秋的早晨常常从浓雾中走来。
天早就亮了,屋里仍然不见泛白放光。似乎是个阴天,屋里就难以敞亮豁朗了。
出屋一看,起了雾。雾好大!天上地下灰蒙蒙的一团,像是老天爷撒下了千里纱绢,把世间万物遮遮掩掩,藏藏盖盖,弄得人看不清,看不远。十几步以外的树木没了影,屋舍也没了影,天地间又好像突然遭了劫,好多好多的东西竟然被洗掠一空,惟有一个朦朦胧胧的我了。
我就在这一片迷蒙中间向前走去。走近哪里,哪里的景物就显现在眼前,而身后的物体一忽儿就没了影。远远的村落仍然瞧不见,似乎远在天边,只好埋头走呀走呀!正走得厌烦,突然,那村落凸现在眼前。顿时,厌烦化为欣喜,更感谢这迷离的晨雾,布置了这么美妙的游戏。不知不觉发梢湿了,原来那雾就是无数小得不能再小的水珠。敢情这小小的水珠也像小小的我一样不安生,东游西晃,才闹得弥天大雾。
太阳升起好高了,雾才散了,远村近落露出原来的模样。人们狭窄憋闷的胸腔也就豁然阔达了许多,一下超然到天边去了。
一低头,脚边还有一层薄雪似的玩艺。像是谁家扫面布袋落在地上的,又像是谁家筛石灰飞来的。往前走走,才发现田边路旁,没人踩的地方全白了。麦田白得更甚,墨绿墨绿的麦苗全化了装,一行行,一畦畦,白到了远方。是下了霜。
霜一来,世间换了模样,该蔫的全蔫了。低草浅花就莫说了,那高高大大的蓖麻叶子,昨儿还风风光光地招展,迎着北风呼呼啦啦又歌又舞,今晨却塌了架儿,软做一团。
也有硬朗的,不软不蔫,却变了颜色。河边的柳树还那么垂着枝条,叶子却变黄了,黄得如同镀了金。垅堰上那些柿子树另是一番光景,叶子没黄,都变红了,几天前绿叶间还闪耀着一颗颗珠玑般的红柿,乍转脸,不见了那耀眼的珠玑,树冠红成了一把巨伞,一团烈焰。
天是凉多了。早晨出门的人,手揣在袖子里的不少了。野外却一片热烈,处处显现着金黄和桔红,遍地华彩装点出秋天的不凡色泽。
偶尔,有一片红叶会飘到发梢,扫着耳际,拐个弯掉到地上。是风作梗吧,细细察看,没见风的影子。若是风来了,树叶自然不是这种落法,稀稀刷刷,一会儿地上就铺了一层,而树上却秃秃翘着几个枝杈。惟有柿树还不穷光,点点红柿高高挂着,像是要与星星比彩似的。
常有野兔窜来窜去。青纱帐没了,收割过的田里一片坦荡。兔子无处藏身,悄悄来溪边啃那丛嫩草,却被人瞧见了。有人猛追,有人喊闹,远近的人都听见了,干活的,过路的,都围拢来,凑这个热闹。眼看圈子越围越小,兔子就要成为一锅好菜了,猛不防这厮竟一跳多高,从那人的肩头逃走了。一地人留下一地叹息,一地怨声,怨那人咋不捉住这厮!也有人转身去追,哪里还能追得到呢!追了没几步,远远的兔子已不见了。
追兔子的事儿,与我和伙伴没多大缘份。我们自知腿短劲小,不是那活物的对手,除了瞎咋唬,就是蹬脚乱蹦跳。我们有自己迷恋的事情。
刨老鼠窝是我们的一大乐事。我们拿了小镢、小铣,在田垅旁、土丘边搜寻。时而一个鼠洞就出现在眼前。我们挥动铣镢,轮番掘土。不刨鼠洞,着实不知道老鼠的精明。鼠洞多是朝下的,挖着挖着,一拐弯,翘上去了。若是不留神,让松土一掩,真还难找到那洞。听大人们说,这往上一翘,就是老鼠的阴谋诡计,一来可以迷惑为害者,让你以为无路可走,就此罢手;二来若是洞里进水,到了这儿可以堵住,水进不到自己的住处。挖上几个鼠窝,就摸透了鼠辈们祖传的招数,任尔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我们则穷挖不舍,一鼓作气挖到它的老窝。老鼠的老窝富裕得很。那洞越挖越粗,几乎成了一个小小的窑窟。窑窟里有玉米,有豆子,还有花生米!粒粒饱满的粮食塞得洞里满满盈盈,一个冬天也难以吃完。这可能是老鼠的库房,而一侧的小洞还铺着棉絮,当然是它们的居室了。弄巧了会挖出一只大老鼠,这就少不了一场拼搏。要么是老鼠狼狈逃窜,要么就是我们将它捣成肉泥。有时还会挖出一窝鼠崽,那小厮自然逃不脱,被我们弄到路上,调教半天。
正玩得上瘾,听见了一声雁叫,又一声雁叫。我们停了手,看那大雁。大雁从头顶飞过,湛蓝湛蓝的天空,跃动着一行扑扇着翅膀的雁队。我们静静地看着,看着那行大雁从眼前飞向远方,飞向我们都没有去过的世界,眼睛里流露出羡慕和企盼。
抬起头再看当顶,第一回发现我们的头上是一个那么高远,那么鲜亮的蓝天。这蓝天,既不同于夏天,也不同于春天。那高远和空旷充分显示,这才是真正的——秋天。
1992年10月21日
中言心语:
春夏秋冬照常轮回着,模样几乎没有大的变化。然而,季节里的物事却面貌全非了。回到故乡,站在往昔熟悉的田土上,再也追寻不到先前鲜活的感觉。始知不仅物事变了,心态也变了。心态的苍老便苍老了一切进入眼帘的物事。
2009年10月23日
冬景
吱——扭扭,吱——扭扭……
漫长而深沉的冬夜在这声响中醒了。
一位弯腰弓背的老者,推着一辆独轮车缓缓走过。独轮车被唤做拱车子。拱车子木头把,木头架,木头轮,连车轴也是木头的。车轴是枣木的,硬实,耐磨。村上人说:拱车子,不用学,只要屁股扭得活。”人扭车也扭,“吱吱扭扭”地唱响了。这声响划破了村庄的静寂,划破了田野的静寂,如同唱给天上人间的一支勤勉歌。歌声过处,留下细细的一线,微霜铺过的路面,出现了草蛇灰线。这条线翘出村口,延伸向远远的野外。
踏着歌声,有汉子出了门,肩上一根担,担垂两只桶。桶也是木头的,木头帮,木头底,木头梁,惟有三道黑黑的圆箍是铁的。挑水汉缩了脖子,袖了手,任那水桶随着脚步上下颠动。他去泉边挑水,泉虽远些,打水却很便易。井台虽近,却没人去了。井口结了冰,拔水时洒下水就冻住了。冰越结越厚,踏上去就能滑倒。要在这溜溜滑的冰上把水拔出来,确实困难。水桶掉下去是小事,人要是掉下去就麻烦了。那汉子弯腰从泉里舀满水,直起腰,颤悠着担子往回返。水桶里有水晃出来,滴在路上,路上散落些褐色的圆点。圆点很快变白,变硬,并有些微的亮色,冻了。
推车人、挑水汉似乎是村上早醒的人了,却有人更早。已从村外回来了,是一位老者。老者捂一条早已不白了的白毛巾,挎着背篓。背篓很重,老者弓着背驮起背篓,右手还捏一柄小铣。他已捡满了一背篓粪。昨日黄昏后,仍有牲口走过,落在路上的驴马粪,在夜色中变了模样。落地时腾出的热气没了,软软的体团硬了,表面的褐色隐了,竟现出了银白色,是裹了霜。老者就在晨曦中出村,沿路走去,捡去,背篓里全是这银白色的宝物。
鸡们,鸭们,却没了热天早早出窝的自由。半早晨了主妇才扳开堵窝的石头,一只只缩头缩脑地出来。鸡们,抖抖翅膀,找点吃食,瞅个阳光照得着的地方晒暖去了。鸭子则急慌慌地往河里赶。大约是地上太冷了,脚蹼落地冻得生疼,所以,没有一只像往日那么安生,那么一摇一晃地往河里走。一律张开翅膀飞着,虽然离地面不高,仍然顺路而去,却不着地,扑扑扇扇地飞,边飞边嘎嘎地叫,直到落进河里,才缓缓气儿。先钻几个洞子,窜出好远,浪玩上一阵再慢慢悠悠地打旋,转圈。
母子河在这寒冷的早晨简直成了一条不可思议的河流。夏日那凉沁沁的河水,不知何故会变成一渠热流。水面不紧不慢冒出热气,热气泛白若银,缭绕在河流的上空,如一条巨龙,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一刻不停息地蠕动。蒸腾上来的热气渐渐弥散在岸边,凝固在岸边。岸边的秃树枯草全都改变了容颜。树枝成了素枝,挂满了银白的霜花。霜花逐渐长大,大到一定的时候,素枝挂不住了,随即落下来,或顺风飘去,一下荡出好远,活像飞旋的雪花;或晃晃悠悠落在水面,立刻没了身影。伏在地上的枯草,一律化为玉洁银白的体态,遮掩了荒落愁煞的穷困,抖出了少有的玉容炫耀富贵。
四野那些由母子河伸出去的溪汊都僵了身子。许是它们能从母体承续的热能太少了,初离母体还欢欢畅畅戏闹着,踢打着河底的石子,吟哦着自在的曲调。没跑多远,脚步却迟缓了,滞慢了,渐渐难以挪动了,只好停下步喘息。这一喘息却绝难拔步起程,被死死钉在原地,而且变了模样。透明的汁液居然成了硬硬的物体,冰封了小溪。小溪上面白白的一层,稍稍用力一敲,冰开了,不厚,薄薄的,而下面却实实在在的,锤打不动,钎凿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