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析指要】
《潘先生在难中》历来被称为最能代表叶圣陶短篇小说创作成就的作品,这篇作品最初发表于1925年1月《小说月报》第16卷第1号。
作品以1924年秋天直系军阀齐燮元和皖系军阀卢永祥为争夺上海而发生的江浙战乱为背景,故事的发生地点是上海附近的小镇让里,描写了小学校长潘先生在战乱中举家逃难的种种可笑而又可鄙的行径。当战争逼近让里时,潘先生率领全家到上海租界避难,而让王妈看家。到上海的第二天读到报载让里教育局长主张照常开学的消息,又抛妻离子匆忙只身返回让里。正当他在校“忠于职守”之际,战争情况又趋于紧张,于是赶紧躲进洋人的红房子。但战争最终并未危及让里,只不过受了一场虚惊。战争结束之后,潘先生一方面怨恨自己无先见之明,既花了一笔冤枉的逃难费,又受了几十天的孤单,另一方面又应邀欣然为军阀歌功颂德。作品塑造了一个自私自利、怯懦虚伪、苟且自得的小市民习气十分严重的知识分子形象。作品的布局严谨,采用能体现人物性格又能揭示人物内心活动和精神状态的情节、细节和语言;表现手法上采用了强烈的对比和心理描写等。茅盾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中指出:“冷静地谛视人生,客观的地、写实的地,描写着灰色的卑琐人生的,是叶绍钧。”《潘先生在难中》充分地体现出了这个特点。
【辑评】
在叶绍钧的作品,我最喜欢的也就是描写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几篇;现在还深深地刻在记忆上的,是那可爱的《潘先生在难中》。这把城市小资产阶级的没有社会意识,卑谦的利己主义,precaution(戒备) ,琐屑,临虚惊而失色,暂苟安而又喜等心理,描写得很透彻。这一阶级的人物,在现文坛上是最少被写到的,可是幸而也还有代表。
(选自沈雁冰.王鲁彦论[J].小说月报1928-01,19(1). )
拜 堂
台静农
黄昏的时候,汪二将蓝布夹小袄托蒋大的屋里人[1]当了四百大钱。拿了这些钱一气跑到吴三元的杂货店,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破旧的大椅上,椅子被坐得咯格地响。
“哪里来,老二?”吴家二掌柜问。
“从家里来。你给我请三股香,数二十张黄表。”
“弄什么呢?”
“人家下书子[2] ,托我买的。”
“那么不要蜡烛吗?”
“******,将蜡烛忘了,那么就给我拿一对蜡烛罢。”
吴家二掌柜将香表蜡烛裹在一起,算了账,付了钱。汪二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里默默地想:同嫂子拜堂成亲,世上虽然有,总不算好事。哥哥死了才一年,就这样了,真有些对不住。转而想,要不是嫂子天天催,也就可以不用磕头[3] ,糊里糊涂地算了。不过她说得也有理:肚子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要是生了一男半女,到底算谁的呢? 不如率性磕了头,遮遮羞,反正人家是笑话了。
走到家,将香纸放在泥砌的供桌上。嫂子坐在门口迎着亮绱鞋。
“都齐备了么?”她停了针向着汪二问。
“都齐备了,香,烛,黄表。”汪二蹲在地上,一面答,一面擦了火柴吸起旱烟来。
“为什么不买炮呢?”
“你怕人家不晓得么,还要放炮?”
“那么你不放炮,就能将人家瞒住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丢了丑,总得图个吉利,将来日子长,要过活的。我想哈[4]要买两张灯红纸,将窗户糊糊。”
“俺爹可用告诉他呢?”
“告诉他作什么? 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他天天只晓得问人要钱灌酒。”她愤愤地说。“夜里哈少不掉牵亲[5]的,我想找赵二的家里同田大娘,你去同她两个说一声。”
“我不去,不好意思的。”
“哼,”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要讲意思,就不该作这样丢脸的事!”她冷悄地说。
这时候,汪二的父亲缓缓地回来了。右手提了小酒壶,左手端着一个白碗,碗里放着小块豆腐。他将酒壶放在供桌上,看见了那包香纸,于是不高兴地说:
“妈的,买这些东西作什么?”
汪二不理他,仍旧吸烟。
“又是许你妈的什么愿,一点本事都没有,许愿就能保佑你发财了?”
汪二还是不理他。他找了一双筷子,慢慢地在拌豆腐,预备下酒。全室都沉默了,除了筷子捣碗声,汪二的吸旱烟声,和汪大嫂的绱鞋声。
镇上已经打了二更,人们大半都睡了,全镇归于静默。
她趁着夜静,提了蔑编的小灯笼,悄悄地往田大娘那里去。才走到田家获柴门的时候,已听着屋里纺线的声音,她知道田大娘还没有睡。
“大娘,你开开门。哈在纺线呢。”她站在门外说。
“是汪大嫂么? 在哪里来呢,二更都打了?”田大娘早已停止了纺线,开开门,一面向她招呼。
她坐在田大娘纺线的小椅上,半晌没有说话,田大娘很奇怪,也不好问。终于她说了:
“大娘,我有点事……就是……”她未说出又停住了。“真是丑事,现在同汪二这样了。大娘,真是丑事,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胎了。”她头是深深地低着,声音也随之低微。“我不恨我的命该受苦,只恨汪大丢了我,使我孤零零地,又没有婆婆,只这一个死多活少的公公……我好几回就想上吊死去……”
“嗳,汪大嫂你怎么这样说! 小家小户守什么? 况且又没有个牵头[6];就是大家的少奶奶,又有几个能守得住的?”
“现在真没有脸见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是不是想打算出门呢? 本来应该出门,找个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
“不呀,汪二说不如磕个头,我想也只有这一条路。我来就是想找大娘你去。”
“要我牵亲么?”
“说到牵亲,真丢脸,不过要拜天地,总得要旁人的;要是不恭不敬地也不好,将来日子长,哈要过活的。”
“那么,总得哈要找一个人,我一个也不大好。”
“是的,我想找赵二嫂。”
“对啦,她很相宜,我们一阵去。”田大娘说着,在房里摸了一件半旧的老蓝布褂穿了。
这深夜的静寂的帷幕,将大地紧紧地包围着,人们都酣卧在梦乡里,谁也不知道大地上有这么两个女人,依着这小小的灯笼的微光,在这漆黑的帷幕中走动。
渐渐地走到了,不见赵二嫂屋里的灯光,也听不见房内有什么声音,知道她们是早已睡了。
“赵二嫂,你睡了么?”田大娘悄悄地走到窗户外说。
“是谁呀?”赵二嫂丈夫的口音。
“是田大娘么?”赵二嫂接着问。
“是的,二嫂你开开门,有话跟你说。”
赵二嫂将门开开,汪大嫂就便上前招呼:
“二嫂已经睡了,又麻烦你开门。”
“怎么,你两个吗,这夜黑头从哪里来呢?”赵二嫂很惊奇地问。“你俩请到屋里坐,我来点灯。”
“不用,不用,你来我跟你说!”田大娘一把拉了她到门口一棵柳树的底下。低声地说了她们的来意。结果赵二嫂说:
“我去,我去,等我换件褂子。”
少顷,她们三个一起在这黑的路上缓缓走着了,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顿时使这三个女人不禁地感觉着恐怖的侵袭。汪大嫂更是胆小,几乎全身战栗得要叫起来了。
到了汪大嫂家以后,烛已熄灭,只剩了烛烬上一点火星了。汪二将茶已煮好,正在等着;
汪大嫂端了茶敬奉这两位来客。赵二嫂于是问:
“什么时候拜堂呢?”
“就是半夜子时罢,我想。”田大娘说。
“你两位看着罢,要是子时,就到了,马上要打三更的。”汪二说。
“那么,你就净净手,烧香罢。”赵二嫂说着,忽然看见汪大嫂还穿着孝。“你这白鞋怎么成,有黑鞋么?”
“有的,今天下晚才赶着绱起来的。”她说了,便到房里换鞋去了。
“扎头绳也要换大红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几朵。”田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房里帮着她去打扮。
汪二将香烛都已烧着,黄表预备好了。供桌捡得干干净净的。于是轻轻地跑到东边墙外半间破屋里,看看他的爹爹是不是睡熟了,听在打鼾,倒放下心。
赵二嫂因为没有红毡子,不得已将汪大嫂床上破席子拿出铺在地上。汪二也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将过年的洋缎小帽戴上,帽上小红结,系了几条水红线;因为没有红丝线,就用几条绵线替代了。汪大嫂也穿戴周周正正地同了田大娘走出来。
烛光映着陈旧褪色的天地牌,两人恭敬地站在席上,顿时显出庄严和寂静。
“站好了,男左女右,我来烧黄表。”田大娘说着,向前将表对着烛焰燃起,又回到汪大嫂身边。“磕罢,天地三个头。”赵二嫂说。
汪大嫂本来是经过一次的,也倒不用人扶持;听赵二嫂说了以后,就静静地和汪二磕了三个头。
“祖宗三个头。”
汪大嫂和汪二,仍旧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爹爹呢,请来,磕一个头。”
“爹爹睡了,不要惊动罢,他的脾气又不好。”汪二低声说。
“好罢,那就给他老人家磕一个堆着罢。”
“再给阴间的妈妈磕一个。”
“哈有……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
然而汪大嫂的眼泪扑地落下地了,全身是颤动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颜色变得可怕。
全室中情调,顿成了阴森惨淡。双烛的光辉,竟黯了下去,大家都张皇失措了。终于田大娘说:
“总得图个吉利,将来哈要过活的!”
汪大嫂不得已,忍住了眼泪,同了汪二,又呆呆地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壶,买了一个油条,坐在茶馆里。
“给你老头道喜呀,老二安了家。”推车的吴三说。
“道******喜,俺不问******这些**事!”汪二的爹爹愤然地说。“以前我叫汪二将这小寡妇卖了,凑个生意本。******,他不听,居然他俩个弄起来了!”
“也好。不然,老二到哪里安家去,这个年头?”拎画眉笼的齐二爷庄重地说。
“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像摆花生摊的小金从后面这样说。
汪二的爹爹没有听见,低着头还是默默地喝他的酒。
一九二七年六月六日
(原载1927年6月10日《莽原》第2卷第11期)
【注释】
[1] 屋里人:即内人。
[2] 下书子:即过婚书。
[3] 磕头:即拜堂。
[4] 哈:作还解。
[5] 牵亲:即傧相。
[6] 牵头:指儿女。
【作者简介】
台静农(1903—1990年) ,著名作家、文学评论家。字伯简,笔名有青曲、孔嘉等,安徽霍丘县叶集人。中学毕业后,曾在北京大学中文系旁听,后转至北大国学研究所半工半读,其间积极参加鲁迅支持和影响的文学社团未名社,和鲁迅关系密切,友谊深厚。1927年后,任教于辅仁大学、山东大学等。抗战爆发后在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教书,任中文系主任。1946年赴台,后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著作有《地之子》《建塔者》等。
【赏析指要】
《拜堂》描写了年轻的汪二因为家里贫穷娶不起媳妇,而自己的哥哥于一年前去世,于是汪二和寡嫂打算生活在一起。这是一件很难堪的事情,叔嫂二人为遮羞,也为度日、图吉利,决定拜堂成亲。小说选取了旧时代农村中很特殊的这样一件事情加以描述,作品中细腻地描写了叔嫂二人复杂的心理与拜堂时特殊的场面。尽管汪二觉得叔嫂成亲“总不算好事”,但是生活极端贫困,不娶寡嫂可能一辈子也娶不起媳妇;又觉得这样做对不起已故才一年的大哥,而且又怕别人知道笑话。汪大嫂对此事也很羞愧,但又认为“总得图个吉利,将来还要过活的!”于是请了两个见证人,按照本地规矩习俗极为简单地举行了结婚仪式。尽管是喜事,但气氛的寒伧悲凉,让人透不过气来。
小说在结构上采取了以场景展示为主,主要的场景是“请牵亲”与“拜堂”,在具体的描述中融合了民风习俗和自然环境描写,而自然环境的阴森寒冷又衬托出叔嫂二人无奈、凄苦的心境,渲染了一种凄婉悲凉的气氛,使喜事中透出深深的悲剧意味。此外,《拜堂》的语言也多用安徽方言“哈”,显示了乡土小说的特色。总之,作品通过旧时代乡村中底层民众黯淡凄楚的生存状态,揭示了他们凄凉苦痛的内心世界和在命运的边缘苦苦挣扎的悲凉社会现实。
【辑评】
二十年代,中国小说家能够将旧社会的病态这样深刻地描绘出来,除鲁迅之外,台静农是最成功的一位。
(选自刘以鬯.台静农的短篇小说[M].台北:远景出版社,1980. )
为奴隶的母亲
柔 石
她底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底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出卖的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个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然而境况是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了,酒也喝了,钱也赌起来了。这样,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移借,别人也不敢答应了。
在穷底结果的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得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疸病,孩子们也就叫他“黄胖”了。有一天,他向他底妻说: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底身上设法罢。你跟着我挨饿,有什么办法呢?”
“我底身上? ……”
他底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刚满五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她底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呀?”她底妻子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