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 那大姑娘是我老婆,她比你小一岁,十九岁了。第二个孩子在旅途上早产,活了一周就断气了。我老婆的身子还没完全恢复过来呢。那位是我老婆的阿妈。舞女是我妹妹。”
“嗯,你说有个十四的妹妹? ……”
“就是她呀。我总想不让妹妹干这行,可是还有许多具体问题。”
然后他告诉我,他本人叫荣吉,妻子叫千代子,妹妹叫薰子。另一个姑娘叫百合子,十七岁,唯独她是大岛人,雇用来的。荣吉非常伤感,老是哭丧着脸,凝望着河滩。
我们一回来,看见舞女已洗去****,蹲在路旁抚摸着小狗的头。我想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便说:
“来玩吧。”
“嗯,不过,一个人……”
“跟你哥哥一起来嘛。”
“马上就来。”
不大一会儿,荣吉到我下榻的旅馆来了。
“大家呢?”
“她们怕阿妈唠叨,所以……”
然而,我们两人正摆五子棋,姑娘们就过了桥,嘎嘎地登上二楼来了。和往常一样,她们郑重地施了礼,接着依次跪坐在走廊上,踟蹰不前。第一个站起来的,是千代子。
“这是我的房间,请,请不要客气,进来吧。”
玩了约莫一个小时,艺人们到这旅馆的室内浴池洗澡去了。她们再三邀我同去,因为有三个年轻女子,所以我搪塞了一番,说我过一会儿再去。舞女马上一个人上楼来,转达千代子的话说:
“嫂嫂说请您去,好给您搓背。”
我没去浴池,同舞女下起五子棋来。出乎意料,她是个强手。循环赛时,荣吉和其他妇女轻易地输给我了。下五子棋,我实力雄厚,一般人不是我的对手。我跟她下棋,可以不必手下留情,尽情地下,心情是舒畅的。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起初,她离棋盘很远,要伸长手才能下子。渐渐地她忘却了自己,一心扑在棋盘上。她那显得有些不自然的秀美的黑发,几乎触到我的胸脯。她的脸倏地绯红了。
“对不起,我要挨骂啦。”她说着扔下棋子,飞跑出去。阿妈站在公共浴场前。千代子和百合子也慌里慌张地从浴池里走上来,没上二楼就逃回去了。
这天,荣吉从一早直到傍晚,一直在我的房间里游乐。又纯朴又亲切的旅馆老板娘告诫我说:请这种人吃饭,白花钱!
入夜,我去小客店。舞女正在向她的阿妈学习三弦琴。她一眼瞧见我,就停下手了。阿妈说了她几句,她才又抱起三弦琴。歌声稍为昂扬,阿妈就说:“不是叫你不要扯开嗓门唱吗! 可你……”
从我这边,可以望见荣吉被唤到对面饭馆的三楼客厅里念什么台词。
“那是念什么?”
“那是……谣曲呀。”
“念谣曲,气氛不谐调嘛。”
“他是个多面手,谁知他会演唱什么呢。”
这时,一个四十开外的汉子打开隔扇,叫姑娘们去用餐。他是个鸟商,也租了小客店的一个房间。舞女带着筷子同百合子一起到贴邻的小房间吃火锅。她和百合子一起返回这边房间的途中,鸟商轻轻地拍了拍舞女的肩膀。阿妈板起可怕的面孔说:
“喂,别碰这孩子! 人家还是个姑娘呢。”
舞女口口声声地喊着大叔大叔,请求鸟商给她朗读《水户黄门漫游记》。但是,鸟商读不多久,便站起来走了。舞女不好意思地直接对我说“接着给我朗读呀”,便一个劲儿请求阿妈,好像要阿妈求我读。我怀着期待的心情,把说书本子拿起来。舞女果然轻快地靠近我。我一开始朗读,她就立即把脸凑过来,几乎碰到我的肩膀,表情十分认真,眼睛里闪出了光彩,全神贯注地凝望着我的额头,一眨也不眨。好像这是她请人读书时的习惯动作。刚才她同鸟商也几乎是脸碰脸的。我一直在观察她。她那双娇媚地闪动着的、亮晶晶的又大又黑的眼珠,是她全身最美的地方。双眼皮的线条,也优美得无以复加。她笑起来像一朵鲜花。用笑起来像一朵鲜花这句话来形容她,是恰如其分的。
不多久,饭馆女佣接舞女来了。舞女穿上衣裳,对我说:“我这就回来,请等着我,接着给我读。”
然后,走到走廊上,垂下双手施礼说:“我走了。”
“你绝不能再唱啦!”阿妈叮嘱了一句。舞女提着鼓,微微地点点头。阿妈回头望着我说:“她现在正在变嗓音呢……”
舞女在饭馆二楼正襟危坐,敲打着鼓。我可以望见她的背影,恍如就在跟她贴邻的宴席上。鼓声牵动了我的心,舒畅极了。
“鼓声一响,宴席的气氛就活跃起来。”阿妈也望了望那边。
千代子和百合子也到同一宴席上去了。
约莫过了一小时,四人一起回来了。
“只给这点儿……”舞女说着,把手里攥着的五角钱银币放在阿妈的手掌上。我又朗读了一会儿《水户黄门漫游记》。她们又谈起宝宝在旅途中夭折的事来。据说,千代子生的婴儿十分苍白,连哭叫的力气也没有。即使这样,他还活了一个星期。
对她们,我不好奇,也不轻视,完全忘掉她们是巡回演出艺人了。我这种不寻常好意,似乎深深地渗进了她们的心。不觉间,我已决定到大岛她们的家去。
“要是老大爷住的那间就好啰。那间很宽敞,把老大爷撵走就很清静,住多久都行,还可以学习呢。”她们彼此商量了一阵子,然后对我说,“我们有两间小房,山上那间是闲着的。”
她们还说,正月里请我帮忙,因为大家已决定在波浮港演出。
后来我明白了,她们的巡回演出日子并不像我最初想像的那么艰辛,而是无忧无虑的,旅途上更是悠闲自在。他们是母女兄妹,一缕骨肉之情把她们连结在一起。只有雇来的百合子总是那么腼腆,在我面前常常少言寡语。
夜半更深,我才离开小客店。姑娘们出来相送。舞女替我摆好了木屐。她从门口探出头来,望了望一碧如洗的苍穹。
“啊,月亮……明儿就去下田啦,真快活啊! 要给宝宝做七七,让阿妈给我买把梳子,还有好多事呐。您带我去看电影好不好?”
巡回演出艺人辗转伊豆、相模的温泉浴场,下田港就是她们的旅次。这个镇子,作为旅途中的故乡,它飘荡着一种令人爱恋的气氛。
五
艺人们各自带着越过天城山时携带的行李。小狗把前腿搭在阿妈交抱的双臂上,一副缱绻的神态。走出汤野,又进入了山区。海上的晨曦,温暖了山腹。我们纵情观赏旭日。在河津川前方,河津的海滨历历在目。
“那就是大岛呀。”
“看起来竟是那么大。您一定来啊。”舞女说。
秋空分外澄澈,海天相连之处,烟霞散彩,恍如一派春色。从这里到下田,得走二十多公里。有段路程,大海忽隐忽现。千代子悠然唱起歌来。
她们问我:途中有一条虽然险峻却近两公里路程的山间小径,是抄近路还是走平坦的大道? 我当然选择了近路。
这条乡间小径,铺满了落叶,壁峭路滑,崎岖难行。我下气不接上气,反而豁出去了。我用手掌支撑着膝头,加快了步子。眼看一行人落在我的后头,只听见林间送来说话的声音。舞女独自撩起衣服下摆,急匆匆地跟上了我。她走在我身后,保持不到两米的距离,她不想缩短间隔,也不愿拉开距离。我回过头去同她攀谈。她吃惊似地嫣然一笑,停住脚步回答我。舞女说话时,我等着她赶上来,她却依然驻足不前。非等我起步,她才迈脚。小路曲曲弯弯,变得更加险峻,我越发加快步子。舞女还是在后头保持二米左右的距离,埋头攀登。重峦叠嶂,寥无声息。其余的人远远落在我们的后面,连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了。
“家在东京什么地方?”
“不,我在学校住。”
“东京我也熟识,赏花时节我还去跳过舞呢……是在儿时,现在什么也不记得了。”
后来,舞女断断续续地问了一通:“令尊健在吧?”“您去过甲府吗?”她还谈起到了下田要去看电影,以及婴儿夭折一类的事。
爬到山巅,舞女把鼓放在枯草丛中的凳子上,用手巾擦了一把汗。她似乎要掸掉自己脚上的尘土,却冷不防地蹲在我跟前,替我抖了抖裙裤下摆。我连忙后退。舞女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索性弯着身子给我掸去身上的尘土,然后将撩起的衣服下摆放下,对站着直喘粗气的我说:
“请坐!”
一群小鸟从凳子旁飞起来。这时静得只能听见小鸟停落在枝头上时摇动枯叶的沙沙声。
“为什么要走得那么快呢?”
舞女觉得异常闷热。我用手指咚咚地敲了敲鼓,小鸟全飞了。
“啊,真想喝水。”
“我去找找看。”
转眼间,舞女从枯黄的杂树林间空手而归。
“你在大岛干什么?”
于是,舞女突然列举了三两个女孩子的名字,开始谈了起来。我摸不着头脑。她好像不是说大岛,而是说甲府的事。又好像是说她上普通小学二年级以前的小学同学的事。完全是东拉西扯,漫无边际。
约莫等了十分钟,三个年轻人爬到了山顶。阿妈还晚十分钟才到。
下山时,我和荣吉有意殿后,一边慢悠悠地聊天,一边踏上归程。刚走了两百多米,舞女从下面跑了上来。
“下面有泉水呢。请走快点,大家都等着你呢。”
一听说有泉水,我就跑步奔去。清澈的泉水,从林荫掩盖下的岩石缝隙里喷涌而出。姑娘们都站立在泉水的周围。
“来,您先喝吧。把手伸进去,会搅浑的。在女人后面喝,不干净。”阿妈说。
我用双手捧起清凉的水,喝了几口。姑娘们眷恋着这儿,不愿离开。她们拧干手巾,擦擦汗水。
下了山,走到下田的市街,看见好几处冒出了烧炭的青烟。我们坐在路旁的木料上歇脚。舞女蹲在路边,用粉红的梳子梳理着狮子狗的长毛。
“这样会把梳齿弄断的!”阿妈责备说。
“没关系。到下田买把新的。”
还在汤野的时候,我就想跟她要这把插在她额发上的梳子。所以她用这把梳子梳理狗毛,我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