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 吏 以后,谁也不让见,也不许人家送东西给他。 [望着禁婆]朱帘秀也是一样,知道吗?
禁 子 知道了。
禁 婆 知道了。
狱 吏 有谁来看过朱帘秀?
禁 婆 她的徒弟燕山秀也来过,何总管也托人送了些东西。
狱 吏 还有呢?
禁 婆 没有了。
狱 吏 从今天起多留点儿神!
禁 婆 是了。
狱 吏 那个赛帘秀呢? 还骂吗?
禁 婆 还骂,可是也安静些了。 只是眼睛里还出血,给她医吗?
狱 吏 说不定上面要提她,不要死在咱们这里,找个大夫给她擦点儿药吧。 有人来看他吗?
禁 婆 一个唱戏的欠耍俏几乎每隔两天就来看她一次。
狱 吏 唔,以后也不让看了,来,关汉卿!
狱 卒 提关汉卿!
[禁子下,不一时,闻铁链镣铐相击声。关汉卿上。
禁 子 跪下!
[关汉卿昂然不跪,禁子拿棒要敲他的腿。
狱 吏 (制止)别难为他。 (向关汉卿)关汉卿,你坐下吧。
(向狱卒)给他一条小凳。
[狱卒给凳,关汉卿坐下。
狱 吏 怎么样? 这些日子还好吗?
关汉卿 唔,日月照肝胆,霜雪添眉,可还死不了。
狱 吏 是啊,真是不愿你死啊,你的文章我不懂,可是你的医道真高明,我娘吃了你的药好多了。她是多年的风湿,真没有想到好得那么快,已经能拄着拐杖自己走道儿了。
关汉卿 走走有好处,老年人可也不能太累。
狱 吏 是是,真是谢谢你。 可是,关汉卿,你的案情越扯越大了。 说老实的,恐怕很难救你,怎么办呢?
[狱卒中也有人交头接耳。
关汉卿 (诧异)“越扯越大”了?
狱 吏 对。 大得够瞧的了。 你认识一个叫王著的吗?
关汉卿 王著?
狱 吏 对。 当益州千户的王著,记得吗? 你跟他什么交情?
关汉卿 唔,记起来了,有这么个人,在玉仙楼演《窦娥冤》的时候,他到后台来看过我们。
狱 吏 他看了你们的戏,很受感动,对吗?
关汉卿 他那么说,他很兴奋,还在场子里喊过“与万民除害”。 我们就见过他那一次,没有什么交情。
狱 吏 是啊,他后来就当真干起来了! 祸闯得不小。 你有一位老朋友叫叶和甫的吗?关汉卿 唔,有那么一个人,不是什么老朋友。
狱 吏 他要来跟你谈谈。
关汉卿 我跟他没有什么可谈的。
狱 吏 谈谈吧,对你许有些好处。 (向内)叶先生,请吧!
[叶和甫从里面走出来,对关汉卿很关切的口气。
叶和甫 哎呀,老朋友,真想不到在这样的地方跟你见面。 当初你不听我的话,我害怕总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说,《窦娥冤》最好别写,要写必定是祸多福少。现在怎么样? 不幸而言中了吧。
关汉卿 (鄙夷地)你要跟我谈什么,快说吧。
叶和甫 瞧你,还这么急性子,不是应该熬炼得火气小一点儿吗?
关汉卿 (不耐)有话快说吧!
叶和甫 (跟狱吏耳语)……
狱 吏 (对狱卒们)你们都走开。
[狱卒们走开。
叶和甫 (低声)好,汉卿,先告诉你一个极可怕的消息,你那位朋友王著跟妖僧高和尚同谋,上个月初十晚上,在上都,把阿合马老大人和郝祯大人都给刺死了!
关汉卿 唔,真的?
叶和甫 千真万确的,现在大元朝上上下下都为这事件发抖。 你看这是国家多么大的不幸!
关汉卿 你还想告诉我什么呢?
叶和甫 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听我的劝告,闯出了多么大的乱子! 逆臣王著就因为看过你的戏才起意要杀阿合马老大人的。
关汉卿 (怒)怎见得呢?
叶和甫 许多人听见他在玉仙楼看《窦娥冤》的时候,喊过“为万民除害”,后来他在上都伏法的时候又喊:“我王著为万民除害”,而且你的戏里居然还有“把滥官污吏都杀了”的词儿———
关汉卿 (按捺住怒火)你觉得“滥官污吏”应不应该杀呢?
叶和甫 这———“滥官污吏”当然应该杀。
关汉卿 我们应不应该“与万民除害”呢?
叶和甫 唔,当然应该。 可是王著把刺杀阿合马老大人当作“与万民除害”就不对了。
关汉卿 杀阿合马是否与万民除害,天下自有公论。 若说王著看了我的戏才起意要杀阿合马;那么高和尚没有看过我的戏,何以也要杀阿合马呢?
叶和甫 这———
关汉卿 我们写戏的离不开褒贬两个字。 拿前朝的人说,我们褒岳飞,贬秦桧。 看戏的人万一在什么时候激于义愤杀了像秦桧那样的人,能说是写戏的人教唆的吗?叶和甫 汉卿,你这话何尝没有一些道理,可是于今正在风头上,皇上和大臣们怎么会听你的? 再说,我今晚来看你,倒也不是为了跟你争辩《窦娥冤》的后果如何, (又低声)我是奉了忽辛大人的面谕来跟你商量一件大事的。你的案情虽说是十分严重,可是只要你答应这件事。还是可以减等甚至释放你的。
关汉卿 我跟忽辛没有什么好商量的!
叶和甫 别这么火气大,老朋友,这事你也吃不了什么亏。 反正王著已经死了,没有对证,只要你在大臣问你的时候,供出王著刺杀阿合马大人是想除掉捍卫大元朝的忠臣,联合各地金汉愚民图谋不轨。只要你肯这样招供,不只你的案子可以减轻,忽辛大人为了酬劳你,还预备送你中统钞一百万。这不少哇,老朋友。
关汉卿 (怒火难遏)你还有什么说的?
叶和甫 没有别的了。 今晚就为的跟你谈这件大事来的。
关汉卿 你过来我跟你商量商量。
叶和甫 你答应了吗? (过去)
关汉卿 我答应了。 (他重重的一记耳光,竟把叶和甫打倒在地下)
叶和甫 汉卿,我好好跟你商量,你怎么动起粗来了?
关汉卿 狗东西,你是有眼无珠,认错了人了。 我关汉卿是有名的蒸不烂、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响当当的铜豌豆,你想替忽辛那赃官来收买我? 我们中间竟然出了你这样无耻的禽兽,我恨不能吃你的肉!
叶和甫 (狰狞无耻的面目毕露)你不答应,好,那你等着死吧。
关汉卿 死也不跟这无耻的禽兽说话了! 狱官,让我回号子去。
狱 吏 那么,(对叶和甫)叶先生,您回去吧!
[叶和甫溜下。狱卒再集合。
狱 吏 关汉卿,你对。 你若真照他说的招供了,我们汉人又该倒霉了。 你是个好人,又承你医好我娘,只恨我官小力微,帮不到你别的忙,给你送个信儿吧:你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没有别的,有什么要料理的,或是有什么话要告诉人家的,只要没有什么大关碍,我都可以跟你效劳转达。想吃点什么吗? 我也可以给你买些。
关汉卿 (兴奋之后,定了定有些乱的心)谢谢你。 我什么也不要吃,也没有什么要料理的。看你倒是挺疼你母亲的,这里有一封信,等我的事完了,请转给我母亲吧。
千万别吓着她老人家,这也是像窦娥不愿走前街一样的心愿吧!
狱 吏 (接信收起)好,我一定照你的意思送到,你可以放心。
关汉卿 明天可以让关忠来一趟吗?
狱 吏 对不起,办不到了。
关汉卿 那也好。
狱 吏 还有什么要对人家说的话吗?
关汉卿 话很多,此时不知从哪里说起。 也不知该对谁说。 (忽然想起)能不能让我跟朱帘秀再见一面呢?
狱 吏 这———也好吧。 我可以担待一下。 不过你跟她说有什么用呢? 她的情形跟你一样。
关汉卿 这也叫“涸辙之鱼,相濡以沫”吧。 你能担待一下,就请费心。
狱 吏 (对禁婆)来! 提朱帘秀。
禁 婆 是。
[禁婆下去不久,领朱帘秀罪衣罪裙,铁锁锒铛地上来。
朱帘秀 (跪)给老爷叩头。
狱 吏 起来吧。 关汉卿有话跟你谈。 给你们半刻。 (对禁子)谈完了送他们回号子,留心着点儿!(对狱卒)我们撤了吧。
[他们下。场上只有关汉卿、朱帘秀两人。
朱帘秀 咱们总算又见面了,汉卿。
关汉卿 (沉重地)恐怕也就是这一面吧。
朱帘秀 (受感染地)是吗?
关汉卿 你还记得那位王千户吗?
朱帘秀 玉仙楼后台见过的那位王著?
关汉卿 就是他。
朱帘秀 我只跟他说过两句话,就觉得他是个挺爽快的人。 可没想到他能做出这样感天动地的大事,他真不愧是我们《感天动地窦娥冤》的好看客啊。
关汉卿 你还说得这样带劲儿,他杀了阿合马你知道了?
朱帘秀 知道了。 昨天来了个同号子的,是王千户住在大都的婶娘。 她告诉我王千户临刑的时候还喊着说:“我王著与万民除害,我现在死了,将来一定有人把我的事写上一笔的。”他真了不起!
关汉卿 是啊,就有人把这和我们的戏词儿“与一人分忧,万民除害”附会在一起,说我们教唆王著杀害朝廷大臣,所以我们的案情就加重了。
朱帘秀 可不是“与万民除害”吗? 阿合马好狠的心,把我徒弟的眼睛都给挖了。
关汉卿 没想到王著给她报了仇。 也给我们报了仇。 我真想写他一笔,咳,可惜没有时候了。
朱帘秀 没有时候了?
关汉卿 刚才狱官给我送信来了。 一两天之内我就完了,你只怕也跟我一样。 他要我们趁早把该料理的事,该嘱咐人家的话告诉他,他可以给我们转达。你有什么要他转达的吗? 还有,想吃些什么他也可以代买。(见她紧张)哎呀,四姐,你你你不害怕吗?
朱帘秀 (变色,但力自镇定)不害怕。
关汉卿 四姐,真是对不起,为了我的著作,竟然把你连累到这个地步。
朱帘秀 什么话? 我不说过你敢写我就敢演吗? 说这话的时候,我就打算有今天的。
关汉卿 可是哪知道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朱帘秀 迟早反正一样。 我从没有像这些日子这样活得有意思,我觉得我越来越跟大伙儿在一块了。不是吗? 老百姓恨阿合马,我们也恨阿合马,而且敢于跟他们斗! 王著替大伙儿除害,他死了,我们也站在王著这一边,跟坏人一直斗到死。
窦娥不正是这样的女人吗,她至死也不向坏人低头。我喜欢这样的女人,我也愿意像她一样地死去。瞧我还穿着窦娥的行头,跟窦娥一样的打扮,回头还要跟窦娥一样地倒下去。我一定也不会轻易倒下去的,汉卿,在倒下去以前我一定像窦娥一样地喊着,不,也许像王著一样地喊着:“与万民除害呀!”你看行吗? 我现在真不知道是在过日子,还是在台上。我要像在台上一样,对着成千上万的看的人一点也不胆怯。说真的,你刚才告诉我们快要死的消息,我心里还有点乱。这会儿好多了,我会像窦娥那样坚强的,你放心。
关汉卿 你也放心,四姐。 我姓关,现在虽算是大都人了,我原籍却是蒲州解良,我也会像我祖宗那样英雄地死去的。“玉可碎而不可改其白,竹可焚而不可毁其节。”这也正是我今天的心胸。
朱帘秀 咳,我最不能瞑目的是玉仙楼那天晚上,我托和卿设法让你连夜逃走,反而第二天晚上来看戏呢? 你那样爱看戏吗?
关汉卿 我怎么能走? 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承担那样重的担子?
朱帘秀 我有什么? 大不了一个唱杂剧的歌妓,怎么能比得你? 你是一代作者,你替我们杂剧开了一条路,歌台舞榭没有你的戏,人家就不高兴。你正应该替大伙儿多写些好东西,多替“有口难言”的百姓们说话,多替负屈衔冤的女子们申冤,可是,可是于今你也跟我一样,就这么完了,那怎么行? 叫他们杀了我吧,千万把你给留下……(她哭了)
关汉卿 四姐,谢谢你的好心。 我们的死不就是为了替百姓们说话吗? 人家说血写的文字比墨写的要贵重,也许,我们死了,我们的话说得更响亮。可是你不像我,我已经快五十的人了,你还年轻,工夫好,那么早就成了名角儿,你死了人家要埋怨我的。不是伯颜老太太那样疼你,还说要认你做干闺女吗? 干嘛不写封信给她,求求她,我想一定有好处的。信可以托何总管转去,准能收到,快点写吧。要不,我给你代笔也成。
朱帘秀 那么你呢? 你也求求她吧。
关汉卿 我怎么能求她?
朱帘秀 那为什么我就应该求她呢? 她还不是杀人不眨眼的伯颜丞相的老太太吗? 她疼我无非我这个女戏子骗了她几滴眼泪。她也不是真懂我们的戏的,她不过让人家说她多么慈悲。其实呢,伯颜丞相今天在这里屠城,明天在那里杀降,她半点眼泪也没有流过。我就恨这样的女人,我还去求她? 死也不求她!
关汉卿 不求她那就得———
朱帘秀 就得死。 跟关大爷这样的人一道死,我还有什么不足呢! 我修不到跟你生活在一块儿,就让我们俩死在一块儿吧,汉卿!(她紧握着关汉卿的手)
关汉卿 四姐,我觉得我们的心没有比这个时候靠得再紧的了。 入狱的时候,我就打算有今天。前天晚上,我写了一个曲子叫【双飞蝶】,想给你看看,他们害怕,不给传递,我也没有勉强。现在我亲自交给你吧。要是你能唱唱该多好。
朱帘秀 给我。 (接过去)
关汉卿 写得很乱,你看得清楚吗?
朱帘秀 看得清楚。 (她半朗诵,半歌唱地)
将碧血、写忠烈,
作厉鬼、除逆贼,
这血儿啊,化作黄河扬子浪千叠,
长与英雄并魂魄!
强似写佳人绣户描花叶;
学士锦袍趋殿阙;
浪子朱窗弄风月;
虽留得绮词丽语满江湖,
怎及得傲干奇枝斗霜雪?
念我汉卿啊,
读诗书,破万册,
写杂剧,过半百。
这些年风云改变山河色。
珠帘卷处人愁绝,
都只为一曲《窦娥冤》,
俺与她双沥苌弘血;
差胜那孤月自圆缺,
孤灯自明灭:
坐时节共对半窗云,
行时节相应一身铁;
各有这气比长虹壮,
哪有那泪似寒波咽!
提什么黄泉无店宿忠魂,
争说道青山有幸埋芳洁。
俺与你发不同青心同热;
生不同床死同穴;
待来年遍地杜鹃红,
看风前汉卿四姐双飞蝶。
相永好,不言别!(她十分感动)
哦,汉卿!(她拥抱关汉卿)
[禁子、禁婆上。
禁 子 半刻完了。 回去吧。 (分开他们)
禁 婆 听你们说得怪可怜的,以后只怕没有见面的时候了。 容你们一别吧。朱帘秀 不。
关汉卿 我们不告别,我们永久在一起的。
禁 婆 那么回号子吧。
[禁子牵着关汉卿,禁婆牵着朱帘秀,铁锁锒铛地各归狱室。]
(暗转)
(原载《剧本》195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