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小峰的父亲不到55岁,人却苍老得象是七八十岁的模样,见了客人,笨笨拙拙地打个招呼,便赶紧逃到厨间,蹲在灶坑扒拉火炭点烟抽,然后,勾勾成大虾状,吭吭地咳嗽出一线一线的哈拉子。
“这是个极老实的老汉,是那种只知干活,什么能耐也没有的受气包子。”看着柳母响响快快地让坐倒水,问寒问暖地招待客人,王钢不由地这样想。柳母虽已年过50,却风韵犹存。那黑黑的大眼睛和细长白晰的脖梗儿,甚至那一笑两颊留下的浅浅酒窝儿,无不说明当年她的确是个美人坯子。就眼前看,这对老夫妻假如说成是公爹和儿媳,绝对无人置疑。
按照预先商定的,程天力只说王钢是柳小峰和李文华的文友,是羡慕他二人的文采,专程拜访来的。这从天而降的殊荣更令柳母满面生辉,她高声吩咐老头子点火,炒瓜子,并坚持留客人吃饭。
王钢不能在这儿吃饭:“伯母别忙活了。我说好了的,到程老师那儿吃。这次来想看看小峰和文华,没料到他们竟是夫妻俩,更遗憾的是一个也没能见到。”
“咱也不知是咋的啦,”柳母面带优戚之色,“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这两口子都上哪去了?连个音信也没有?你说扔下那一大堆鸡狗鹅鸭累不累死个人?连庄稼都是俺给收回来的,都讲究我这当婆婆的不好,那些好婆婆她又能怎地?”
王钢试探地问:“会不会是两口子闹意见啦?”
“哪的事!”柳母说,“人家两口子再好没有,干什么都是双双对对的。”
“人不知哪去啦?没去找一下吗?”
“就差耗子窟窿啦。我们撒出人去找,光吃喝、路费就搭上好几百!”
也就是说,柳小峰夫妇不在家,而其父母及邻人均不知情。那仙人洞出现的凶手及被害人很可能是这夫妻俩。“干什么都是双双对对”,假象有时可以掩盖实质的东西。王钢见再无新鲜内容可以获得,便提出要他们的照片回去留作纪念。柳母很爽快,当即领他们去柳小峰家,从墙上摘下一只落满灰尘的镜框,撬开,挑出一张他二人的合影,交给王钢。
从勾勾着的腰和蜡黄的脸便可以看出,程天力的妻子患有严重的肺病或哮喘病,这位瘦得象风筝般的女人一般活计都不能做,程天力亲自动手杀了一只鸡,炖上点土豆,又煮了几个咸鸭蛋,俩人盘腿坐于小炕上对酌。
王钢觉着这样十分亲切。
边喝边唠,话题很自然地便扯到柳小峰父母身上。程天力叹口气:“唉,提起柳小峰的母亲,真是一言难尽。五组整个山沟里只这么一个精明能干且姿色好的女人——她当年比李文华还要漂亮——算来算去,也只数她命苦。”
柳母姓秦,山东诸城人。她小时还念过几年书,由于父亲的历史有污点,被人民政府判了刑,家庭自然深受株连,那个年代。当时,姑娘到17岁要嫁人的,可柳母的姐姐年过20,仍然嫁不出去,没人敢要。老母亲愁得茶饭不进,千方百计托人为女儿们找“主儿”。后来,有个在东北的亲戚把柳母介绍给柳父,说得都是实话:人再老实没有,一个钱不舍得花,光知道干活干活干活。解放初的择婿标准就这。照片寄回山东,小伙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并且胸前还插了支钢笔。柳母想,人长得好,又有学问,这还要挑什么?再问,说是祖祖辈辈要饭,好成分。姑娘一咬牙,就冲这成分,不中也得中。
于是嫁到了东北。可没等入洞房,便露了馅。新郎倌傻乎乎地,除了干活力气大如牛外,旁的任嘛不懂。那钢笔本是照相馆里的道具,而他本人别说识字,就连100个数也查不过来!
东北无亲无故,回去,路费在哪里?柳母哭闹,不肯与丈夫同房。后来,老婆婆找来大姑姐,七手八脚相帮着做成了那事。
这样的婚姻本无幸福可言。山里人的婚姻观,无非是有口饭吃生男育女男耕女织白头到老之类,可柳小峰的母亲嫁到柳家,连这点起码的温暖也无缘享受。后来,大跃进,妇女发动起来参加劳动,她到生产队干活,俩人一副犁杖,一个男的扶犁破垅,另配一个女的踩格子点种,于是,歇气时,她跟她的当副队长的扶犁手钻进壕沟,发生了男女间的那事。
纸包不住火,两个人的感情一家伙达到了高峰,柳家闹翻了天。事情的结局是那个副队长被撤了职,柳母也被当成大破鞋备受歧视。她羞愤难平,上吊,喝卤水,选了好几种死法都没死成。那时柳小峰的祖母还在,当婆婆的试图唆使儿子管好这败坏门风的女人,可柳母才不管这一套呢,没过多久她又把告黑状整治她的那位政治队长拉入她的怀抱。
“没有哪个血性男儿能顶得住她的诱惑,这么漂亮的女人。”程天力似乎一眯上眼睛,就能睹见柳母昔日的丰采。
柳小峰的奶奶原本在这件事端幕后充当操纵者,她想借政治队长之手,整倒败坏她门风的仇人,没料到又赔了,气得她只好对儿子哀叹:“完了,咱家坟地踩得不好,活该如此。儿呀,这王八你就当定了,但愿下一辈儿再别出这样的事。”
那个老太太其实心里明镜似的,除了现在的儿媳,她家绝对娶不进第二个女人!柳小峰出世后,沟里人议论纷纷,评论的焦点,就是这孩子到底象谁?直到柳小峰长大,也始终为他的出身问题抬不起头来。好容易,他在学校里出人头地,考试总名列前茅,而乡邻们咋说:“看吧,老话说嘛,‘杂种出好汉,私孩子中状元’,一点没差!”
话又说回来,柳母除了那点事儿,却真是柳家的大功臣。婆婆死后,她独立操持家务,把家中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一切亲友往来借取,包括对孩子的教育,从不让丈夫插手。到她家办什么事,只管找她定就是,她男人么,用沟里人的方言,是具死人模子。
柳母的婆婆到了晚年,十几年卧床不起,柳母煎汤熬药,擦屎倒尿,令全沟人都为之动容,可老太太直到咽气,仍恶狠狠地当众对她说:“我在阴间看着你,早晚你要让雷劈成十八瓣儿!”
“柳小峰知道这些事不?”王钢心中蓦然一动。
“那怎么会不知道?”程天力边让菜加回答,“她和文华恋爱,做为牵线人和学业方面的老师,一些细节知道得不少。小峰对文华说,俺家名声不好。文华道,管那,我不是嫁给你们家的名声,结婚后咱出去过自个儿的。感动得柳小峰跪在桂花脚下,抱住她双膝大哭……”
王钢抓起一杯酒,一仰脖,倒进肚里:“这可恶的封建意识,葬送了多少女人的青春!”
“王警官……”
“别这样称呼,程老师。按年岁,我应当叫你叔叔;算我高攀,咱论哥们儿吧,我敬程大哥一杯。”细算起来,王钢有生以来头一次饮这种劣质白酒,不过,咽起来还很顺当。
程天力也激动起来,干下一杯酒,两颗心居然一下子拉近了距离!
“我一个民办教师,干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熬到个转正指标。从前好几次机会,明明考试成绩在前,却每次都被人顶掉,这能耐可想而知。难得王警官拿我当哥哥待……”
“兄弟嘛,怎还王警官!”王钢想不到与这山里的文化人称兄道弟一番,竟取得这么好的效果,他被这淳朴的人深深打动了。他借酒劲也发起了牢骚:“这年头,靠谁?靠弟兄!大哥所受的不公待遇到处都有!‘安得快人如翼德,杀尽天下黑心人’!”
“兄弟,你醉了!”
“喝。醉什么?酒逢知己。不平事到处都有,我们单位也一个味儿。就说这焚尸案吧,我再出力,把案破了,未必讨上好;若遇上哪个懒虫,当作悬案挂起来,也耽误不了升官提职,如今提拔人才不看你干不干工作。这案子,为什么一拖这久?大帮轰围剿一个流氓团伙。我也立了个三等功,既没动智,也没冒险,集体行动,人人有份的。你说多气人,当初这些匪类,无恶不作,难道那时公安局没人?直到闹出不少人命,这才想起动真格的,不追究渎职罪,却在事后庆功受表彰!我真感激单位的领导,若不是他硬留住我,这功便立不成,往后,提职授衔,步步赶不上,嗨!”
程天力一听这肺腑之言,明白眼前这位警官真的把他当成了知己,没半点装腔作势的意思,他紧紧握住王钢的手:“兄弟,掏肝上的话说,我对柳大婶特别同情、理解,恐怕这沟里也就我这么一个人理解她吧。她待我也好,比我大不了多少岁,却拿我当儿子待,大事小情,没有不找我商量的;有口好吃的,留过来留过去,早晚让我吃了她才舒心。有一回,她听说我要调入县文化馆工作,便来冲我讲她昨夜梦见我调去县城了,再以后有难事,找谁商量呀,讲着讲着,竟放声哭起来……我想写篇小说,专门为她老人家鸣冤!”
“有骨气。不为人民说话,叫什么作家?作品再多,狗屁不是。”
俩人一直喝到酩酊大醉。
次日,程天力上班,王钢与他同路返回,临分手,程天力问王钢:“兄弟,那桩案子你果真办到底?”
“当然,就为冤死的李文华,我忍心撒手不管吗?”
“好。说不定线头儿就在我手中牵着呢,”程天力说,“我有话,通过信上讲好吧?”
“大哥,凭预感,我觉得你应当是我破案工作中的关键人物,有话,尽管写,我等着你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