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今天……今天天气很好,我抱你出去晒晒太阳吧!”
“我只想安静地看会儿书。”
“那好,你看书,我不打扰你。”
掩上门,羿江愁放轻脚步退了出去。一个月前,望断云咳疾发作,几乎断魂。当时长安城三位最有名望的大夫都叹了气摇了头,偏偏他不信,就是要当回“活神仙”。他真的成了活神仙,翻遍药典,拿着金牌去宫中讨药,硬生生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虽是捡回一条小命,也动了本源,直到现在她还躺在床榻上,下不了地。
恢复知觉后,原本就冷淡的她变得更冷漠。她坚决留在了西洲居,还让他将她身边的东西拿去典当,除了一些需要的衣衫、用品、琴棋书画什么的留了下来,其余的一概不留。这一典当,竟典出几万两银子来,而拿到银子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筑墙。
她在西洲居和望家其他房舍间筑起了一道厚厚的墙,没等大伙儿弄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又不知动用了什么力量,让来探病的武后回宫后在皇上耳边叨扰了一番,隔日由皇上亲自下命:从此后望家的事与断云再不相干。
前些日子,二夫人他们还时不时地过来瞧瞧,这会儿怕是没这个闲情逸致了。范成和肖胜坚不过才接掌一个月的时间,望家已经有十四家商行出了大问题,更有部分下属商行自立出去,不服从当家之令。一时间,米盐涨价,航运不通,各处百姓叫苦连天,望家的伙计不能按时拿到工钱,更是抱怨连连。
因为这些,长安城关于“阎罗望”的流言又再度兴起——
“想当初望家二小姐当家的时候可从没出过这些个问题,哪有到月不给的工钱的理儿,她那会儿不仅工钱不愁,过节过年还有红包呢!”
“就是就是!她在的时候也没见米价这样飞涨过。现在望家二夫人也不出来施米了,想来她也没那份闲银子、闲心。”
“你当现在的望家还是二小姐在时那么风光?他们自己都折了本,没了利钱,哪有那么多的银子来充善人。你没见大小姐、三小姐都不怎么出来了吗?”
“这样看来还是二小姐在时好,有‘阎罗望’镇着,小鬼、大鬼不敢出来骚乱我们老百姓哦!”
“可惜人家请了一个粗布丫头,一个愣头小厮,一对厨子夫妇,自己独立门户不再管事。要是望家那边的人能再请她出来主持望家商行的事务就好了!”
这不!有人来请了。
“二夫人,你怎么来了?”江愁一见二夫人,连忙让了进去,“来看断云吗?”
为了激起她的求生意志,为了救她,在她昏迷的那段时间,他曾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不断地在她耳畔喊着“断云”这名字。从那时候起,他就习惯了喊她“断云”,再难改口。
二夫人扬着手中的丝绢答应着进去了,走到厢房门口,她却又停住,脸上有些犹豫,“她……在睡吗?”
江愁看看天色,“应该醒着吧!”他招呼了一声粗布丫头,叫她进去瞧瞧。粗布丫头对“阎罗望”的传言至今心存恐惧,每次走近断云总是战战兢兢的,不过这一个月下来,她发现主子除了不怎么笑,却也不是喜欢发脾气的小姐,更不会出手打他们,算是个不错的主子呢!
“小姐,那边的二夫人过来了。”大概是隔着一堵墙的关系,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习惯叫望家为“那边”。
断云早就听见了二娘的声音,她也算到她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才一个月的时间不是吗?这样就坚持不下去了?
“请她进来。”她手中的书又翻了两页,这才见二娘神色尴尬地晃了进来,坐在几步外的圆凳上,她似乎很犹豫的样子。目光停在书上,断云随意说了一句:“如果是为了望家商行的事,就不要开口了。”
她已经知道了?难道说她不出门也已听到了那些传闻?二夫人抬头望着江愁,他连忙摇摇手,“我什么也没告诉她,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合上书,断云倒是乐意为他们揭开谜底,“我说了,肖胜坚是个眼高手低的人,他管理商行能想到的办法无非是跟他那帮所谓的文人墨客喝喝酒,互相吹捧吹捧,再巴结巴结官员。范成太容易相信人,一定会放任手下的人去独立管理商行。这样想来会出什么事,不就很清楚了吗?”
话闸一拉开,二夫人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胜坚他糊涂啊!他贿赂了市舶使官吏(唐朝时朝廷在广州特别设立的行政机构,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设置的对外贸易官署),想独揽南洋一带的生意权,结果他贿赂的那个官吏跟另一个官吏有私结,便将这事给捅了出去,现在望家所有的船舶业已经被停,胜坚也被吏部拘去了。还有范成那孩子,将商行给那些小当家自行管理,也不知那些当家做了什么手脚,居然不再属于望家,成了他们自个儿的家产了。这可怎么得了哦!”
断云的丹凤眼闪烁着无所谓的光芒,“没有什么不得了,只要你们省着点用,死不了的。肖胜坚嘛!肯花点银子,不会受什么大罪。”
“断云,你好歹也是望家人,你再回去管理望家事务,好不好?”这才是二夫人此行的重要目的,“没有了你,望家真的不行啊!”
“当今天子都已经开了金口,望家所有的事务与二小姐断云无关——我怎么可能再回去?”简而言之,就是她不会管。在心底,断云暗暗思忖着:武后娘娘,从今晚起望家再不是你枕上的一块硬石了。
天下首富的望家势力太过庞大,如果有兵马想造反无疑可以借助望家的财力、势力横扫千军。望家更可以通过米、盐、煤、航运这些手段决定天下胜负的归属,或许当今天子没有想得如此深远,但是武后娘娘却早已想到这危险的层面。不能强行罢了望家,所有只好走软道。那块金牌不仅是对断云才能的表彰,更是笼络人心的一种手段。武后心里清楚,天下首富的掌管者怎会糊涂?
然而,只要她离开大当家这个位置,虽然天下会乱上一阵子,但望家的势力很快就会削弱,直至最后的瓦解,武后也可以安枕无忧。有了这层好处,当她提出要离开望家时,武后又怎会不帮忙?这其中的关系利弊,两个女子心知肚明。
这所有的一切太过复杂,决不是二夫人这样的女人家能够了解的,断云也不想解释。望家的辉煌到了顶,水满则溢,月满则亏,是该败落的时候了。想着她这个被专门培养出来的继承人终究还是没能将望家的财富守下去,断云暗自笑着老头子不知道此刻会不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
二夫人抹了抹伤心的眼泪,“断云,你还在恨你爹,是不是?”
她皱着眉看她,这话怎说?
“你恨你爹只想着把你培养成望家首富的继承人,而没有好好疼你,对不对?”吸了吸鼻子,二夫人流淌着美人泪,“其实,你爹病着的时候,一直念着你。那个时候他生病,很想见你,你却忙着处理生意上的事。他对我说:‘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或许不该将断云那孩子按照我的私念培养,她如果和依水、惜虹一样过着小姐生活,对她……会不会更好一点?’可见,他还是疼你的。”
断云点点头,“是啊!他是疼我的,可那又如何?能改变什么吗?我娘死的时候他也很难过,可是娘不会活过来,他也不会只爱她一个。他对我感到遗憾并不能改变望断云的命运,我依然做了四年的‘阎罗望’。他只是在死之前,想让他自己心安一点罢了。”喘了一口气,她有些累了,“二娘,如果你能拿出疼爱依水、惜虹的一半感情来疼我,你就会知道不回望家,不做天下财富的掌管者,不做回‘阎罗望’将是对我最好的选择。”
她的话太深奥,二夫人听不懂,她只知道现在只有断云能救她的一个女婿和一个未来女婿,能救回她两个女儿的幸福,能让所有人像从前那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能让她死后有脸去见地下的老爷。
“江愁……江愁,你劝劝断云啊!劝她回望家吧!”
沉默中,月白色的身影摇了摇头,“对不起!二夫人,我不会劝断云做任何她不愿意做的事,如果要我说,我不希望她回望家。”他不想再看到她为别人的生活忙碌,他不想她再累得倒下。
这些天陪着她,他才知道她对生活的要求有多低。粗茶淡饭,布衣棉被,木簪碎带;手边有书,枕边有琴,闲时有棋。这样的生活她已经很是享受,平静得有如一汪清溪,缓缓流过逝去无声。这样的望断云或许少了一种霸气的凛冽,却多了一份平和的淡雅。
无论是怎样的她,那都是她,他不想,也不舍得离开的她。
“吃饭了。”
“二娘走了?”
“嗯。”
“你也该离开了。”
“当”的一声,羿江愁手一滑,瓷碗碎在了地上。他最怕的时刻终于还是来了,她逼着他离开,不留一点余地。拿过另一个碗,他拨着饭,沉默中冒出一句:“我不走。”
望断云放下手中的棋谱,丹凤眼直直地盯着他,“你已经不欠望家的债,你也不再是望家的仆役。这一个月多谢你照顾我,我会付你工钱的。”
“我不走。”他还是那句话。曾经,他坚持着主仆之别,今天他也要坚持他的感觉。
他一个儒生怎么也学起了赖皮的勾当?“你带着五百两黄金可以做很多事,那个什么萍莎不是还在等你吗?你去娶她,置几亩地种药材开药铺,做你的‘活神仙’。有这么多事可以做,干吗要待在我这西洲居?”
他声音提高,“我不走。”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赶他走,他居然胆敢反抗她?断云火大地叫了起来:“这是我的宅院,我不准你住在这里!”她唤了丫头,叫把江愁的东西全部扔出去。
丫头和小厮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遵照主子的吩咐动开了。厢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冷眼对视,谁也不肯先移开目光。
“我说了我不走。”
“我也说了你必须离开。”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别过脸去不看他,“你留在这里算什么?仆役吗?”他沉下声:“仆役就仆役,即便是仆役我也要留下。”
他宁可做仆役也不肯用另一种身份留下来?如果他肯开口,她会把这西洲居分他一半。原本断云以为自己死定了,可是醒来后看到他熬红的双眸。那一瞬间,所有下定决心不再妄动的感情又再次汹涌澎湃起来。她在尘世中,难逃尘缘纠结。
早上二娘过来,他说他不希望她回望家,她心里清楚他是真的在为她着想,那份感动让她差点把持不住,流露出感情。可是她不敢,她不敢再要求爱,她害怕等待。害怕像娘一样,每天每天活在无止境的期盼与失望中,如果他不爱她,如果他说要离开,如果他遇到了他真正爱的人,她该怎么办?她还有勇气再平淡地活在这西洲居中,做一个无欲无求、无爱无恨的女子吗?不!她没有。不敢有欲望,是害怕被尘世抛弃,害怕到头来有的只是失望。不敢有爱恨,是因为脆弱的心禁不起伤害,干脆了断心之残孽。
不想被拒绝,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拒绝别人。
于是,断云开口说了驱逐爱的话:“这是我娘留给我的西洲居,你出去。”
他握紧双拳站在原地,内心的情感与儒生的尊严相抗争。为什么?为什么她可以出言让肖胜坚入赘,命令范成娶她,却连让他留在她身边做仆役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就这么让她讨厌吗?还是,在心里,她始终把他当成了低她一等、永远无法平视的奴仆?
甩开帘子,他大步出去,月白色的身影就此消失在门外。
坐在床榻上,一双丹凤眼失了神采。她就这样呆坐了一个时辰,半晌方才支撑着下了榻,他走了吗?
隔着门,她向外望去。他的身影停在回廊上,身边放着小包袱,是丫头、小厮整理出来的行装吧!他手里握着无忧酒,月白的背影在月色下分外醒目。看着他一口紧跟着一口,像是要用酒洗刷心中的忧愁。
他有什么忧愁?终于可以离开她不是应该很快乐才对吗?洛阳的那个当家不是一直想将女儿萍莎嫁给他吗?他去啊!去娶个贤妻做他的活神仙啊!干吗还要来打扰她的生活?
他手持碧萧,乐声扬起——萧声咽,一江愁水涌断秦楼月。曲终当属人散之时,拎起包袱,他将那五百两黄金留在原地,带着他那颗儒生的自尊心与西洲居作别。
他走了,断云扶着门的手滑了下去。她终于逃脱了娘的命运,这一生她不会再为谁等待,因为她连那个可以等待的人都已失去。
望断江水几多愁,几多愁?
他没有走。
羿江愁就坐在西洲居的外面,手中的碧萧撑着下巴,他烦恼得头都快破了。
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再怎么说我也是饱学儒士,这一生虽说志不在进学做官,好歹也要有点读书人的骨气,她都出言赶我了,哪还有再留下来的道理?
可是,真的要离开,明明脑袋都已经决定了,腿就是不听使唤。脚粘在石阶上,每下一步心都在抽动。那双丹凤眼忽闪忽闪地啄着他所有的感觉,连带着将脚步也牵扯住了。
不知不觉间,他就在石阶上坐了一整夜,直到朝阳升起,马蹄声近。随着达达的马蹄声,他望了过去——
一匹黑色的骏马上坐着一男一女,虽说近来世风爽朗,天子脚下却也没有让男女共乘一马的道理。到底是儒生之气,江愁不禁多看了两眼。他这一看,人家也看上他了。马上公子一个翻身下来,手臂微拢,将姑娘家抱了下来,手法相当熟练。看样子,最近一段时间是经常做这种事的。
老实说,这位公子显得有点玩世不恭,嘴角边还有丝浪荡之气,不过眉宇间却有着别样的器宇轩昂,很是让人玩味。
玩味的还不止他呢?那位姑娘眯缝着眼晃啊晃,直晃到江愁面前,猛地凑近,她停在了距离他两寸的地方。和一个姑娘家隔着如此近相对,他还真有点不习惯,脚来不及后退,他只能将脖子尽可能向后仰,看上去像是得了落枕。
“这位姑娘……羿某与你素不相识,还请……还请自重。”
姑娘听了没反应,旁边的公子不乐意了,呼啦啦扇子一翻,他嗓门大得吆喝起来:“你让她往后退就说往后退,说得那么文皱皱(绉绉)做什么?”
文皱皱?江愁狐疑地瞪大了眼睛,这个“文皱皱”是个什么东西?
姑娘将公子往后一推,不知道小声说了什么,江愁只见那人摸了摸鼻子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到马边。下一刻,好好的姑娘家又眯着眼凑到了他跟前,“你自称‘羿某’,这么说你就是断云喜欢的羿江愁。”
双手抱拳,江愁礼数有佳,“在下正是。”
等会儿!她说什么?断云喜欢的羿江愁?断云喜欢的羿江愁是谁?谁是断云喜欢的羿江愁?先弄清楚,她是谁?她怎么知道断云?又怎么知道羿江愁?再怎么知道断云喜欢的是羿江愁?
“可否告知羿某姑娘芳名……”
她这边没开口,那边有头骡子叫唤上了:“喂!小子,我告诉你,你不要仗着自己‘肚子上面那地方(胸)有点墨’就想骗人家姑娘家,她会上当受骗,我可不会。”
“诸葛少,请你保持安静,好吗?”
姑娘家轻轻松松一句话让“骡子”耷拉住了脑袋,她重新眯眼冲着江愁笑了笑,“让你见笑了,你不必在意他,倒是断云,你要好好对她哦!她可是我最喜欢的人,你不能欺负她。我们通信的时候她常常提起你的名字,她是那种对自己不在意的事情怎么都可以,对自己喜欢的人却分外小心的姑娘。听说她离开望家了,我本来还有点不放心想进去看看她,看到你在这儿我就放心了,下次再进去看她吧!你就对她说:楼起来过,有机会请她去杭州诸葛府小聚。还要告诉她,我很想她,我会永远把她放在心上。”
说完话,她眯着眼走到马跟前,对着一旁的公子喊了一句:“回去啦!”
“哦。”他答应着,像个马夫似的将她抱上马,恨恨地瞪了江愁一眼这才策马离去。
他们来得突然,走得猛然,看得江愁一片惘然。
楼起?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楼起,和断云传出有断袖之癖的那个楼起?他房里的小厮曾经说过每次来望府都会住断云房中,看人老是眯眯眼的那个楼起?断云会对她笑的那个楼起?断云特地放下所有的事跑去宣州看望的那个楼起?
这个楼起居然说什么很想断云,还要永远把断云放在心上?
江愁的脑袋“嗡”的一声大了,他什么也想不起来,转身走进院子里,直朝西洲居的东厢房走去。“哗啦”一下子,他推开那扇门,里面的人立刻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我不是说了不要打搅我吗?羿江愁走了就走了,我都不难过你们紧张个什……”
丹凤眼对上那抹月白色身影,再多的话也说不下去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完全不明白这个时候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西洲居,为什么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本想把她和楼起之间的事问个清楚,可一看见她苍白的面容,再多的话也哽在了喉中。大步上去,他放开那些个男女之别,手臂一伸将她抱在了怀中,直抱到床榻上,“你是小娃吗?一会儿不盯着都不成,你的身体还未痊愈,都叫你卧床休息不要下地,你是不是又一夜未合眼?你以为你强撑着我就看不出来了?你脸色这么差,药喝了没有?我让丫头把药端来。”
失落的心找到了方位,断云忽然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有一个人可以让你等也是一件美妙的事,即便痛苦心里却明白:活着,是为了一份爱。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娘至死也不后悔嫁给老头子,是因为爱吗?是因为爱!爱让人充满勇气,爱让人无所畏惧,爱让人勇往直前。为了爱,即使明知前路多险恶也在所不惜,这就是一份绽放的女儿心。
他回来了——失而复得,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即便是用强制手段;即便会让他恨她;即便有一天他会离开,会爱上别人;即便有一天她要在漫无止境的等待中熬成白发。这一刻,他回到了她的生命里,此生贪恋于斯。
失而复得的感觉让她激动得忘了老头子的教诲,手心里紧攥着他的衣袖,她抓住的是生命中惟一的爱,如水中浮木。
“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又没有走,只是在门外坐了一夜。”她拉住他,他可怎么让丫头煎药啊?好吧!药一会儿再喝,难得一次她这么像个姑娘家跟他说话,他也不想错过。而且,他是男人,他要有勇气,在她昏迷的那几****就下定决心说什么也不再离开她,决不能因为儒生的那么点清高就再度错失她,所以……
“我不能像对待肖胜坚、范成那样命令你娶我,因为我很在乎你的感觉,我怕你会讨厌我。所以我放你走了,我给了你机会,让你离开我的生命去寻找你想要的生活。但是现在……现在是你主动回来的,所以……”
“所以我要留在你的身边,仆役也好,家奴也罢。随便是什么,只要能留在你身边陪着你。即便你真是阎罗王,我这个活神仙也奉陪到底。”她说她在乎他的感觉,单单只是这一句话,让他从神仙变小鬼都没问题,“如果你不希望我爱你,我就默默守着你;如果你不希望我做你相公,我就……”
丹凤眼挑了上去,“你在说些什么?谁说我不希望你爱我?谁又说我不希望你……你做……”她到底是个姑娘家,不好意思说下去了。他平日里不是挺儒雅的吗?今天怎么大胆得什么都敢说了?“这么说,你希望我爱你,你希望我娶你?”话一出口,江愁自觉失言,呆呆地坐在床榻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份静默反倒有助于他们双双把事情从前到后想清楚。
明白了!两个人都太过重视对方的感觉,反而忽略了自己的心情。谁都害怕将爱说出口会失去所爱,其实只是想保护自己不受伤害,就是这般小心翼翼,他们才差点失去对方。只要跨出“等待”这一步,西洲居依然嘹亮着古老的西洲曲。
“你……”
“你……”
两个同时开口,又同时静默,像是隔了多年再见的故人,眼眸中纠结的感动不是用言语可以表达清楚的。
心中一片杂乱,掩在心口的那个疙瘩却更加清晰地撩拨着江愁的情绪。难得今日他可以做到如此坦白,就不妨再坦白一次吧!
“我刚刚在门口的时候见到楼起了。”
断云的丹凤眼一下子亮了起来,“楼起?楼起来了?她在哪儿?她过得好不好?我好想她,好想见到她。”
不会吧?“难道你和楼起真的有那种关系?”
“那种关系是哪种关系?”堂堂天下财富的掌管者很难得地眼里心中一片迷惘。
“就是那种那种关系啊!”
他凑到她耳边小声说着,下一刻厚厚的《庄子》砸到了他的头上,人还是不能太坦白。
“还饱学儒生呢?你的想法真的很龌龊嗳!我要重新考虑要不要嫁你为妻。”
“这么说,你真的有考虑喽?”他的声音很兴奋,被骂 “龌龊”还一点都不在意,果然皮厚,“你不是一直想跟望家彻底地断绝关系吗?你想想看,只要嫁了我,你就不再是‘望断云’了,你将成为‘羿氏断云’,与望家再无瓜葛。”
她不屑地抬起了苍白的小脸,“什么‘羿氏断云’?好难听的名字!”说是这么说,心动她还是有一点啦!
门内继续为这个问题争吵不休,门外的粗布丫头、愣头小厮和厨子夫妇却笑得极其诡异。
不管怎么说,长安城内“阎罗望”的第三次喜宴总算是有了那么点头绪。能娶下望家二小姐的人,绝对不是等闲之辈。除了“活神仙”,还有谁应付得起啊?
尾 声
我是羿泽,过了年就九岁了。
我住在长安城的西洲居里,听下人们说这是修建后的西洲居,再不复当年的简陋。我爹叫羿江愁,他是中原第一药行的当家,其实他只管治病救人,真正赚银子的人是我那个很厉害很厉害的娘。
我家宅院很大,也很华丽,不过我更喜欢它所散发出的温馨感。当然,这里偶尔也会泄露出那么一点和“温馨”这个词完全不搭调的旋律,像现在——
“你真当你是‘活神仙’啊?”
敢在家里这么发脾气的人一定是我娘望断云——不!现在已经叫羿氏断云了,你听!她拍着桌子声音一阵大过一阵。
“居然又把那么些名贵药材拿去玩起了‘赠药’的把戏,如果天下人都像你这样,我还要开药铺赚银子做什么?直接等着人将吃的喝的送上门不就好了。”
不用说,准是我爹又当起了滥好人。其实他会这样,娘得负一大半的责任。她虽然嘴上说爹如何如何不知世道艰险,可是上次益州有个村落发瘟疫,娘还是亲自陪爹过去,送了七辆马车的药不说,还捐出了两万两银子。久而久之,我也算明白了,我们家就是娘拼命地赚钱,当个搜刮金银的“阎罗王”,爹拼命地给穷人赠医施药,做个“活神仙”。没有阎罗的支持,神仙也难当,这点爹比我清楚,所以他才会乖乖挨训。
瞧,此刻我爹正恭恭敬敬地站在娘的面前,好不容易逮到机会辩解了一声:“悬壶药行本的就是悬壶济事,咱们已经是中原第一药行,赚的银子几辈子也花不完,给穷苦人赠点药不算什么。”
娘那双丹凤眼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你那是赠‘点’药吗?给穷人送药也就算了,我当你是帮我打响药行的名气,可你倒好!竟拿天山雪莲去救一只难产的狗,你还真是悬壶济事啊,羿江愁!”
娘连名带姓喊了爹,这下子爹要完蛋了!今夜准备与娘隔门而对吧!当然是娘在门里,我爹在门外,我想他现在一定是在考虑该怎样劝慰娘,其实从我懂事起就经常看到爹被娘关在门外,弄来弄去就那几招,要么用萧声,要么是 “无字酒庄”盛产的无忧酒,最后一招就是我。
听说娘以前的外号叫“阎罗望”,我想她即便不是阎罗,发起狠来爹还是很怕的。爹说做奴仆做惯了,那点儒生气质还是放着下辈子再说吧!爹有做过奴仆吗?我还不满九岁,不知道啦!
现在的我只看见爹追在娘的后面,急急忙忙地想解释:“断云……断云,你听我说,那只狗是宝儿的,宝儿那孩子特别喜欢那条狗,它要是死了,宝儿一定会很伤心,你不是也很喜欢宝儿那孩子吗?你也不愿看到她伤心,对吧?所以我就拿雪莲救了狗,那狗一下子生了七只小狗,等于说我一次性救了八条狗命,那点雪莲用得很值呢!”
“是是是!你是‘活神仙’,我是‘阎罗王’;你是好人,我是坏蛋,这下子你满意了吧?”还敢找理由,他明晚也别想进房睡。
看样子爹是没法子自救了,我这个救星还是赶紧上马吧!
“娘!娘!大姨夫和三姨夫又爬我们家墙头了!”我从门外一边跑一边嚷着,装作很着急的样子推着娘就往外走,“娘,你快去看看吧!那扇墙今年都塌了四次,再塌连泥瓦匠都不愿意修补了。”
“怎么又来了?”
娘的语气虽然不怎么好,却也没有什么厌烦的情绪在里头。她大步走出去,最后丢下的话是:“我回头再跟你算账。”这个账当然是跟爹算,除了他再没别人有此等殊荣。
不过,爹总算是暂时没事了,可他还不知死活地跟在了娘的后头,嘴里嘀咕着:“她今天已经很累了,望家那边又要她操心,真是的!”
没办法,谁让我娘做生意的脑袋实在太厉害呢!从我懂事起,大姨夫和三姨夫就喜欢翻我们家墙头。最近,大姨夫和三姨夫不知道又闯了什么祸,肯定是找娘出主意来了。娘最多只会提点建议,不会出手相救,她说这是望家的气数,她无心回天——我注意到她说的是“无心”不是“无力”。
她还说如果我糊里糊涂地过着日子,以后西洲居也会跟望家一样。我知道,娘并不指望我赚多少钱或是守住第一药行的招牌,她只是希望我能按照自己的方式活得明白,活得精彩。我的方式已经定下来了,我要跟爹学医术,也要学娘的经商之道。医术可以救人性命,学会它挺有帮助;经商可以让我生存下去,这是一个男人立足之本。再说我爹娘可是两方面的天才,我干吗放着精华不取?我听下人们说,当年我娘主持望家的时候,望家可是天下首富。可是看着现在的望家,我一点也找不出“天下首富”的感觉。算上比路边小摊大不了多少的店面,总共也就五家店。表兄妹们请不起夫子,姨娘们就把他们送过来和我一起读书。可是他们太笨了,我六岁的时候就读完了四书五经,他们还在那儿啃《诗经》。
爹是有教过我不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来鄙视不如自己的人,可是没办法——笨蛋就是笨蛋。所以宝儿才会喜欢我,不喜欢我那个喜欢她的表哥。其实宝儿是我奶娘的小女儿,比我小两岁,我把她当妹妹。爹很疼她,像疼自个儿的女儿。有一次,娘看见爹抱着宝儿玩,她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我不大听懂的话:“我欠他一个女儿。”
我把这话告诉了爹,问他是什么意思。爹沉默了很久,摸着我的头说:“你娘身体不好,为了她的身子着想,我决定只要你这么一个孩子。她知道我很想要个女儿,所以总觉得欠了我什么。其实她不知道,我有多感谢……多感谢她能好好地活下来,为我活下来。”
那天晚上月亮很漂亮,我看见爹抱着娘坐在东厢房的回廊上,他们一人一句念着念着——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头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我知道这是一首南朝乐府,它的名字就叫《西洲曲》,我们的住处西洲居就是因此得名。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在这西洲居和一个女子朗朗念着这首民歌。那个时候,娘这个“阎罗王”和爹这个“活神仙”一定还守着他们心中的那个“西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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