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温
对哲学来说,真正的困难在于观察和思考的个人在时间上和空间上的众多性。如果所有事件都发生在一个意识里,整个情况就变得十分简单。如果那样,就会有某种约定的东西,就会有一个简单数据,而这个不管结构怎样不一样,决不会给我们带来像我们手中实际有的那样大的困难。
我认为这样的困难不能在我们的理智范围里,运用无矛盾的思想来逻辑地克服。但是解决的办法很容易用语言来表达。那就是:我们所知觉的众多性只是一种现象,而并非实在。这也就是古印度吠檀多哲学学派的主要教义。吠檀多派用了许多譬喻来说明它,其中最吸引人的譬喻是把实在比作一粒有许多刻面的晶体;这一粒晶体虽把一件东西表现为几百个小像,但并不真正把这东西一变为多。我们这些现代知识分子不习惯于把一个形象化的比拟当作哲学洞见;我们坚持要有逻辑推演。但对这种要求,逻辑思维也许能够至少向我们揭示这么多:要通过逻辑思维来掌握现象的基础,很可能根本做不到,因为逻辑思维本身就是现象的一个部分,和现象完全牵连在一起。既然如此,我们也就不妨问,我们是否仅仅因为一个形象化的比拟不能被严格证明,就变得不能够运用它呢?在相当多的情况下,逻辑思维引导我们达到某一点之后,就丢下我们,不管我们的死活了。所以,当我们面临的一个领域是这些思想路线直接打不进去,但又仿佛是它们所指引的方向时,我们就可以设法这样地充实这个领域,即使这些思想路线不是随便消失或中断,而聚集到这一领域某一中心点上,这样做的结果无异于使我们有了一幅极其可贵的世界图景全貌,其价值是不能以我们开始时的绝对不许含糊的标准来衡量的。科学运用这种程序的例子有几百种之多,而且长久以来就被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
稍后我们将试行举例来为吠檀多的基本真理意境辩护,主要是指出现代科学一些具体思想路线都聚集到吠檀多哲学上面来。首先让我们形象化地描绘一下可能引导我们达到这种见解的经验。下面所述的开头的那种具体情形换上一个别的也同样合适。我只是用来提醒读者,这种意境必须通过经验才能体会到,不想单靠在概念上认可一下就算数的。
试想你在高山上,坐在山路旁边一张长凳上,周围都是有岩石错落其间的草坡;山谷对面斜坡上乱石纵横,长了些矮桤木;山谷两边林木森森,沿着陡峻的山坡一直升到山上那片树木不生的牧羊场,就在你面前,从山谷最下面矗立起一座冰川覆顶的高峰,它的光滑的雪原和嶙峋的石面在这傍晚时分,正被落日的余辉点染上一层柔和的淡红色;所有这一切被明朗蔚蓝的天空一衬,显得异常清晰。
根据一般的看法,你现在看见的这一切,除了些微的变化而外,在你以前就已存在了千千万万年。许多年以后你就不存在了,但是森林、岩石、天空还会继续存在千千万万年,不会发生什么变化。
是什么使你忽然从无到有来暂时欣赏一下这片始终对你漠不相关的景色呢?你的存在的条件和岩石一样悠久。几千年来,人类已在奋斗,已在生儿育女。一百年前也许有另一个人坐在这地方,和你一样凝望着冰川上的夕照,心中感到敬畏和向往。这个人和你一样也是父母所生;和你一样感到痛苦和短暂的快乐。难道他是另一个吗?难道不就是你自己吗?你这个自我又是什么呢?是什么使这次孕的是你,而且刚好是你而不是别的人,这里的必要条件是什么呢?这个“别的人”能真正有什么明白易晓的科学意义可言?如果你的母亲没有嫁给你的父亲,而你的父亲没有娶你的母亲,你还会有么?还是说,你早就活在你父母里面,而且活在你父母的父亲里面……,几千年来就已如此吗?但就是这样,为什么你不是你的兄弟,为什么你的兄弟不是你,为什么你不是你的一个远房堂兄弟?根据什么理由硬要找出这种不同——你和别人的不同,然而客观地说,一切存在都是同一的,为什么呢?
这样思索下去,你会忽然间悟出吠檀多学派的基本信念是非常有道理的。你叫做属于你自己的这种知识、情感和意志的统一,会在不久前某个时刻忽然从无到有,这是不可能的。毋宁说,这种知识、情感和意志本质上是永恒和不变的,在所有的人中(事实上有感觉的万物中)在数量上都是一。但这不是说,你是永恒无限的实在的一个部分,作一个片断,或者是它的一个方面或变形,像斯宾诺莎的泛神论中讲的那样,因为,那样说,我们将会碰到同样令人困惑的问题:这里哪一部分,哪一方面是你呢?客观上使你和其他部分区别开来的又是什么?不能这样说。你是一切的一切,而且所有其他有意识的东西也是如此,尽管从一般理智看来这似乎是不可想象的。因此,你现在生活着的这个生命并不仅仅是整个存在的一个片段,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全部;只是这个全部的构成并不是一目就了然的。以我们所知,这也正是波罗门先哲们所常讲的那个神圣而且神秘然而实际上又很简单明了的箴言“彼即汝”的意义。或者用另外的话来说,“我在东也在西,在下也在上,我是这整个世界。”
因此,你可以平躺在地上伸直身体睡在你的母亲大地身上,确信你和她、她和你是一体。你和她一样牢固和不受侵害,事实上你比她还要牢固,还要不受侵害到一千倍。明天她肯定会把你吞没掉,但同样肯定地还会使你重生,重新争斗,重新受苦。而且不仅是“某一天”,而是现在,今天,和天天日日在生你出来;不是生一次,而是千千万万次,就像天天日日吞没掉你千万次那样。因为永恒而长久存在的,只有现在:一个惟一的同样的现在;只有它才是无穷无尽的。
这个真理的意境是一切具有道德价值的活动的基础。它使一个高尚的人为一个他认为善良的目的,不但去冒生命的危险,甚至在少数没有指望拯救自己的情况下,能从容就义。还有,可能是更难得的,它会引导那行善的人,在没有希望获得未来报酬的情况下,不惜牺牲自己的幸福来拯救一个陌生人的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