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果
我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但，不是一个老人。
我每天都在城市里奔走，可是，我是一个不爱活动的人。
我是一名公汽的司机，所以，开汽车是我的工作。
每天天没亮我都会骑上车到车站，然后在五点半发第一班车，大约在七点的时候会到终点。休息片刻后，又从那边发车回来，每次我都会在路上奔上一个半小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起点终点再到起点之间奔忙着，不过我却一点都不觉无聊。因为，我一直觉得不动又可以天天逛街也是一件惬意的事。
每次我下车回家时，我都会有一丝丝的失落，因为，我像一只蟑螂一样，生活在夜幕下的这座城市里。我的家在一片老屋中，那是城市里阳光照不到的地方。房子是老爸的老爸留下来的，破旧不堪。不过，每晚在天井里冲凉时，我一抬头都可看到假日酒店那四十层的高大身躯，墙上被灯映得一片金黄，和我房上的灰瓦相映成趣。我有时会想那酒店里的人会不会偷看我昵？那里面住了不少的洋人，会不会有洋妞来偷窥呢？管他的呢。
我们就这样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
不知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她的。
每天早上她都会搭我的公汽去上班，因为我开的是无人售票车，所以她每次都是拿着不多不少的零钱，用手慢慢地塞进箱里。她的手很白，手指也很长，指甲修得很齐。由于是起点站，人不多，她每次都会坐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脸看着窗外，然后在五站路口下车。我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路口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商场，我想，她也许是个营业员吧，和我一样，从事服务行业。
早上，我会很急地赶向车站，上车在那里等她，她也会很准时地在那个时候上车，放完钱，坐下看着窗外，而天却还没亮。人们都说黎明前的天是最黑的，可是我却不这样看。黎明前，路灯是最亮的时候，一点都没有昏黄的感觉，她之所以看着窗外，也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每当她在车上，我都会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好像载着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一样。而每次她下车的时候，我都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灯深处后才会将车发动，真正开始一天的工作，而在这之前我是为她一个人开车的。这，就是我们每天相处的时候，这时候总是很静，很短，不过，又是会天天发生的。
我还是不知道我是哪一天开始注意她的。可是在那之后，我想，我真正快乐的时候是那每天黎明前的半小时。在那里，有很明亮的路灯，很空的马路，还有很安静的她。
所以，当我下班的时候，我也不再失落，因为一晚上觉的工夫，我们就又可以相见了。当然我也不再在天井里冲凉了。
有时候，我在后视镜里看她，很仔细地。她的皮肤很白，只有一点淡淡的血色，眼睛也时时会是肿肿的。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有一种怜香惜玉的念头在心里涌起，很希望她能好好地睡个好觉。可是一旦哪一天她真的睡上一个好觉时，我看不到她，我会怎样呢，是失落吗？我还是想每天看到她，我很自私，我有点矛盾。
我很懒，也不想去知道她叫什么，住哪儿，我只想陪她过那半个小时就够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变得纯洁起来，当其他的司机在一起讲黄段子时，我却在想和她一起在草原上奔驰，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开上我的汽车，加上满满的油，在那里一个劲地开……
当我发现自己陷入对她的思念时，我有点害怕，毕竟我是一个很老实的人，从来也没想过风花雪月的事。可是当我不可避免地陷进去时，我才发现我的爱却是那样的脆弱，不堪一击。或许，是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的。
我开始害怕，怕她有一天不再出现，怕她永远地不再出现，怕在茫茫人海中再也见不到她，怕失去一个本来就不曾拥有的女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在我的车轮下滑过，我也在高兴，焦虑，矛盾，害怕，然后是期待，高兴，害怕……中度过。不过还好，她天天都会很准时地出现。只是朝朝，不是暮暮。
可是，我害怕的时候还是不期而至。那一天她没来，我在站里等到七点才发车，她还是没有出现。我是在一片叫骂声中发动汽车的。在路上，我很是魂不守舍地闯了红灯，被扣了分，还差点和警察打起来，回到公司又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不过这些我都不在乎，只要她明天能出现。
第二天，她没有来。第三天也是。我近乎崩溃，我发现自己也是不堪一击的。一个月过去了，她还是没有来。有一次我在车站整整等了一天，还是没看见她。我开始慢慢地绝望了，也许她再也不会陪我走黎明前的那段路了。
我又恢复到原本宁静的日子，一个人下班，一个人在屋里洗澡，一个人在院子里看天，一棵仅有的老槐树的花一片片地落下来。只是我每天还是第一个上班，开第一趟车，看着明亮的路灯，我的心却如同马路一样的空荡。
有时候，相聚离开，我相信一切有尽头。也许，就好像，她终于是离开了，也终究会再出现在我的面前吧。我等着那一天，直到有一天她再出现。
她来了，坐我的第一班车，还是不多不少的钱，还是那个位置，还是看着窗外，只是她更忧伤了。我却高兴得不得了，也许我的高兴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上的。我的车从来没有给她笑容，她却带给我无尽的欢乐。我和她是矛盾的，我的自私让我想天天见到她，而她却又是那样的忧愁……
到第五站的时候，我把车稳稳地停了下来，等她下车，可是她却没有动，出神地看着窗外。我大声地问了一下有没有要下车的，没有人回答。最后我还是开了车，只是她留在了车上，这是第一次。
在车上，我们一起看到了第一缕阳光撒向这城市，第一次她陪着我看到了黎明的阳光。也许，她再也不会离开了吧，我想。我真希望就这样一直地开下去，开到天黑日落，又开到旭日东升。开过春夏秋冬，一年又一年地开下去，只要她愿意，我会一直地开下去。可是车到终点时我还是停了下来，当发动机停止的时候，我后悔了，我原本就不该停的。
人一个个叫骂着下去了，我才发现，这一路上我都没有停车。当人下光的时候，她却还坐在那里，我也静静地陪着她。直到有人再上车，我又发动汽车，开了出去，又回来，再出去，直到天又黑了。当最后一班人下了之后，她还是坐在那里。
我和她一整天都在车上，这是我开车后最快乐的一天。
“小姐，车不开了，到站了！”当我第三次对她说时她才回过神来，对我笑了一笑，很浅的，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车上笑。
“是呀，到了，我该走了。”
“天晚了，我送你好吗？”我咬破了嘴唇对她说道。
“不用了，我家不远。”
我很失望。
“那你明天还来吗，像以前一样？”我的话像电一样把她的身体震动了一下。她喃喃地说：“像以前一样，不会了，他走了，再也不用我早上去陪他了，我再也不能见到他了。”我的心像刀绞，她的心却好像死了，也许她的心随她的爱人一起走了。
我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灯深处，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
这一次她真的走了，真的不会再来了。
那一天是我最快乐的一天，也是我最伤悲的一天。
每天，我一个人走着黎明前的路，风从第二个车窗里吹进来，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