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斌
小时候,老家寨子后面的山坡上有着茂盛的一大片林子,在坡的上部,有一个天然的岩洞(溶洞),当地人称“老猫洞”,它脚下的那片林子则顺理成章地称为“老猫林”。
记忆中,村里的孩子们不知多少次会聚于“老猫林”,在这个自由自在的绿色空间里,童年的故事不断地演绎:或嘻嘻哈哈地谈论昨夜电影的精彩情景;或有声有色地描绘连环画上的英雄故事;或吵吵闹闹玩一场“花拳秀腿”;或跃跃欲试扳起手腕拼过你输我赢;或砍柴、割草时争先恐后把背篓装得满满实实;或一阵吆喝将猪、羊、牛赶往林中,任它们自在地啃食着鲜嫩的青草;或并列一排仰躺在树下的青石板上,看云朵变幻飘移、听鸟儿传情欢鸣;或摆上扑克拱猪、军棋对弈。在这里,人人都可以质朴无华、真实自然地感觉一分悠闲、体会一种惬意,童年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总是最为美好难忘的。
家乡的“老猫林”,树种有柏树、香椿、桑树、枫树、竹子、梨树、桃树等,而桑树是最多的,大约有100余亩连成片。初春时节,大大小小的桑树竞相攀比,展露嫩绿卵圆形叶片于枝头,稍后一段时间,细细的桑树花也会落落大方地一展淡绿的身姿,在大大桑叶的映衬下,透着娇小玲珑与柔美。
进入五月,是桑果成熟时节,走进这片郁郁葱葱的桑林,四处可见或青或红或紫黑色的果子一簇簇缀在枝上,好似绿色的衣襟缀着五彩的服饰,悄然躲藏在层层叠叠的桑叶间,特别是哪些熟透的果子,煞是诱人,更吸引着蜜蜂、蝴蝶等光临。有空的时候,几个要好的伙伴邀约,沿着山路一阵小跑来到桑林里,稍作休息,谗嘴的我们便各自选择一株长满桑果的树,机灵猴子般地趴上去,稳稳地倚靠在粗粗的树枝上,阳光从叶缝隙中射来,斑斓的光影晃动,不时照射在我们的脸上,林间的小鸟叽叽声与不知名的小虫唧唧声不知疲劳地一唱一和、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不时从林中路过的大人们看到我们站在树上,免不了提醒大家要小心些,有些得意的我们这时却是很难听进去的,一个个“满不再意”地神情,只顾找寻熟而大的果子,犹如现在的自助餐一样,看准一串就伸手摘下送到嘴里,不多时手指、嘴唇、舌头、牙都染成紫色,肚子直打嗝。大家一番美美地享受后,有时还要玩一回桑果大战,你来我往,桑果如雨点一样落下,笑声如音符般地回荡在林间。往往一场快乐的战斗下来,已是夕阳西下,暮烟四起。回家时,大家又顺手选摘一些又大又甜的果子装在衣兜里,带着几分得意、哼着小曲儿,带着满足的笑容,迎着夕阳的余辉,悠哉悠哉又一阵小跑着奔回山下的村寨。
当然,这片桑树林在当时更重要的是用于养蚕。那时土地还没有下户,为了发展经济,生产队每年都要按照当时大队的要求,把队上的劳动力分成两个组,一个是农业组、一个是经济组。农业组的任务是负责全队的田土种植和管理。经济组是种植烤烟、养蚕等。每到养蚕季节,队上把蚕纸(蚕卵),按每家人数的多少下分任务,算下来通常是人多的一张纸,人少的半张纸。所谓的纸,是指蚕卵的数量,蚕卵很小,像油菜籽那么大,密密麻麻地挤在一张厚纸上。领蚕纸的时候,蚕具要先清洗干净和消毒处理。那一段时间,家家户户的蚕架、蚕网、竹竿等都要放在村前公路旁边大大的水井池子里浸泡数小时后,再一一冲刷干净,经太阳曝晒后才搬回养蚕室,所谓的养蚕室,就是当时农家最大的屋子——堂屋。为了保证蚕室的卫生,家家户户大扫除都得仔细,除了地面外,四周墙角高处上的灰尘蛛网也不能放过,还得用石灰水消毒处理好蚕具。
分到的蚕纸,村民们用干净的毛巾捂在上面,主要是起保温的作用。几天后,蚕卵就会先后破壳孵化。刚孵出的小蚕,黑色多毛,很像蚂蚁,学名叫做蚁蚕。它们不停地蠕动着,大人们用一根细长的鸡毛小心地将它们从蚕纸上拂弄下来,可爱的小不点刚来到这世间,天生就已具备吃桑叶的本领。这时,大人们早已准备好鲜嫩的桑叶,用毛巾多次搽试干净后,再用刀切成细条状的绿丝投放于蚕簸。这些黑黑的小家伙们也就有了第一次美食行动。
经过大人们的精心照料,可爱的蚕宝宝们健康地成长着,最明显是身体越来越胖了。俗语说“树大分丫、人大分家”,轮到蚕宝宝们分家的时候,一条条朝夕相处的幼蚕相继另立门户,很快从一个蚕簸,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到后来整个堂屋的蚕架上就全是蚕簸了。这时候,所需桑叶的数量也更多了,这片桑林也就起到重要的“粮库”作用。采摘桑叶的活儿大人小孩都可以做,通常一家人上午一背,下午一篓,忙得连轴转。一时间,桑林里茂盛成熟的叶子最先成为蚕的美食,留下稍幼嫩的小叶子继续生长。一天天的采摘,很快使桑树林变得稀疏起来。再说采摘桑叶的时候,有一条大家都很注意的经验,一般要在早上十点钟左右才去采摘,其因是过早,叶片上还有夜里积存未散发的露水珠儿,让蚕吃会泄肚子。要是遇上雨天,采桑叶的活儿就麻烦一些,雨稍停后,人站在树下先要把桑树猛摇一番,等树叶上大多数的雨滴落下后才摘。桑叶背回家后还不能马上喂,先将叶子全倒在通风的蚕簸上,再撒些专门的蚕药水,直等到叶面上水分大都干了才让蚕吃。大人们把桑叶撒满蚕簸时,白白胖胖的小家伙们总是兴奋地抬起头左右摆动,好似对主人点首称谢,然后缓缓地蠕动着身子,沿着叶边不停地啃食着,这时整个屋子全是“沙沙沙”细密的咀嚼声音,似是雨点落下,又似催眠乐曲。幼蚕们尽情地扫荡后,原本一片片漂亮绿色叶子就只剩下淡黄色的叶脉了。第二天,一粒粒黑色的蚕粪很快就会散布蚕簸,勤劳的主人们就要清扫一次,这样的情景通常要持续20天左右。
蚕蜕皮四次后,就是“五龄”蚕,它们这时浑身上下通体透亮,不在吃桑叶的它们很快就要吐丝做茧。这时候,大人们又得细心地将一条条胖胖的蚕捉到草笼上面去,草笼是用稻草、麦杆作原料,用两根细长的青篾条绞在一起,中间均匀地扎上稻草,就成了草笼。蚕匍匐在上面,它们很自然地从嘴里不断地吐出一根长长的丝,此情此景总会让人想起晚唐诗人李商隐笔下的“春蚕到死丝方尽”千古名句。
蚕不停地吐丝,一周左右就可以做成茧子。这时候的草笼上全是白白的茧壳,待到全部成茧之后,村民们辛辛苦苦的劳作也就有所收成了。摘茧子的时候,要按品质等级分类摘放,通常好茧放在一起,又白又大又硬;黄茧放在一起,大都有淡黄的斑点;血茧放在一起,这是最差的。等到公社蚕桑站收购的时候,一次养蚕收入的好坏就全在好茧的多少了。当然,这也是经济组的村民们最值得高兴的事。
八十年代初,生产队里的田土下户不久,那片山林也被三下五除二划分给了村民,第一次有了自主权的村民们为了修房造屋、做家具、农具等,大家纷纷上山就地取材,这片林中的树木被陆续地砍伐,空下的林地则开荒成了一块块旱地,随季节种上包谷、红苕、蔬菜等作物,有的村民在地边地角,也不忘栽上椿木、千丈、果树等树苗。几个月以后,昔日山林的风貌已荡然无存。
再后来,不知是何原因,老乡们都不愿意养蚕了,而少数幸存下来的桑树,每年的桑叶也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只能用来喂牛、养猪,而那些蚕具有的烂了,有的用来遮拦鸡鸭,到最后都送进灶堂里,化作红红火苗、股股饮烟。
如今,时至五月,每天在上下班的途中,总会看到城区四周郁郁葱葱的山林,我又想起了家乡的那片山林,那些温馨岁月里的童趣,那片桑林与蚕事,有的虽然已经模糊,有的却还是那么清晰,一幕一幕如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