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现代名家散文经典(散文书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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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林语堂(2)

我回来,即刻叫茶房去买一包白锡包。在我书桌的右端有一焦迹,是我放烟的地方。因为吸烟很少停止所以我在旁刻一铭曰“惜阴池”。我本来打算大约要七八年,才能将这二英寸厚的桌面烧透。而在立志戒烟之时,惋惜这“惜阴池”深只有半厘米深而已。所以这回重复安放香烟时,心上非常快活。因为虽然尚有远大的前途,却可以日日进行不懈。后来因搬屋,书房小,书桌只好卖出,“惜阴池”遂不见。此为余生平第一恨事。

【赏析】

虽然题为“我的戒烟”,但这篇散文中却充满了反戒烟的理论与实践。作者开篇将戒烟归为误入歧途之举,继而写尽了不能吸烟之辗转痛苦,最终又大兴吸烟之酣畅,不仅酣畅,还要用七八年时间铭刻“惜阴池”,大有使此举嵌入历史、无法抹杀的壮志。

林语堂在这里吟咏的烟不单单是一种癖好,而是带有丰富文化内涵、融入作者人格气质、赋予灵魂感悟之力的文化基因,是欲罢不能的传统惯势之所在。在这里,小小的一支香烟具有无限魔力,它使试图背弃他的作者寝食不安、灵感萎顿,并使作者在痛苦中悟得了背弃的虚无,近而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懦弱与糊涂,从而更为坦然地去“从烟盒中取出一枝来”。文章的铺排完全是以“我”戒烟壮举的步步溃败为线索的,戒烟的种种好处是缺席的,因而它对重新吸烟的魅力不具有抵抗力,只能是层层退败。这种表述再次显现出传统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并通过描写脱离传统的行为的古怪与愚昧、回归传统的自在与自得,显现人只有在与传统惯势和谐共生时才具有创造力和活力。

作者将戒烟视为“断绝我们魂灵的清福”,将重新吸烟看作“又得道了”。这里的戒烟与吸烟是超越一般意义的得与失的,潜在的衡量尺度是个人化的灵魂不受约束,道德与否、明智与否,全建立在这一尺度上。一种自由主义的社会观或人生观在这里被表述出来,一种逍遥、乐得自在的生活选择得以表现。因而,戒烟与吸烟绝非简单的生活习惯问题。在文章第七段,作者将叙述的节奏放慢,从描写感觉意绪中脱出笔来,描写一个具体而简单的行动,“我慢慢的,镇静的,从烟盒中取出一枝来”,这个举动如同仪式一般,带有庄严肃穆的气息,它是迷悟之后又彻悟的表现,是逾动弥坚的生活形式的又一次表述。

源于学贯中西的文化修养,因此《我的戒烟》一文已非简单的玩赏生活的小情小趣之作,烟具有文化内涵,作者的语言功底也十分深厚,兼有中西特色。一方面,语言简练而且对于细节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善于营造难以触摸的氛围与意趣;另一方面,又善于东拉西扯,以一件小事辐射了广阔的文化领域,由此生发对人生、对文化的探讨,文章写得节制又不失散漫。

烟本是温饱之后的奢侈品,再加之戒烟与吸烟的纠葛,因而几千字铺排下去显得有些浪费,这也是林语堂散文最为人诟病的地方。

最会享受人生

一、发现自己:庄子

在现代生活中,如果真有哲学家的话,那么“哲学家”这名词已变成一个仅是社交上恭维人家的名称了。哲学家差不多是世界上最受人尊崇,同时也最不受人注意的人物。只要是一个神秘暖昧深奥不易了解的人物即可称之为“哲学家”,一个对现状漠不关心的人也被称为“哲学家”。然而,后者的这种意义中还有着相当的真理。在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AsYouLikeIt)一剧中,丑角达士东(Jouchestone)所说的“牧羊人,你也懂得一些哲学吧?”这句话就是包含后者这种意义的。从这一种意义说来,哲学仅是对事物和人生的一种普通而粗浅的观念,而且这种观念每个人多少总有一点。如果某一个人否认现实的表面价值,或不肯尽信报纸上所说的话,他就有哲学家的意味;他是一个不愿被骗的人。

哲学总带着一种如梦初醒的意味。哲学家观察人生,正如艺术家观察风景一样——是隔着一层薄纱或一层烟雾的。这种看法使生硬的人生琐事变成软化,容易使我们看出其中的意义。至少中国的艺术家或哲学家是如此思想的。所以,哲学家和那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完全相反;彻底现实主义者为俗务所缠,碌碌终日,以为他的成败赢亏,完全是绝对的、真实的。这种人真是无药可救,他连一些怀疑的念头也没有,所以不能得到一个起点。孔子说:“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在孔子少数而有意的诙谐语句中,这句实得我心。

我想在这章中介绍一些中国哲学家对生活图案的观念。这些哲学家的意见越是参差,便也越是一致他们都认为人类必须有智慧和过着幸福生活的勇气,才能够过着幸福的生活。孟子的那种比较积极的人生观念和老子的那种比较圆滑和顺从的见解,协调起来成为一种中庸的哲学,这种中庸的哲学可说已成了一般中国人的宗教。动和静的冲突,结果却产生了一种妥洽的观念,使人们对于这个不很完美的地上天堂也感到了满足。这种智慧而愉快的人生哲学就此产生。陶渊明——在我的心目中他是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有着最和谐的性格——就是这种生活的一种典型。

一切中国哲学家在不知不觉中所认为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要怎样去享受人生?谁最会享受人生?我们不去追求完美的理想,不去寻找那势不可得的物事,不去穷究那些不可得知的东西;我们认识的只是些不完美的、会死的人类的本性。最重要的问题是怎样去调整我们的人生,使我们得以和平地工作,旷达地忍耐,幸福地生活。

我们是谁?这是第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几乎是不能解答的。不过我们都已承认,我们日常忙碌生活中的自我并不是完全真正的自我。在生活的追求中我们已经丧失一些东西,例如:我们看见一个人在田野里东张西望地在寻找东西,聪明的人可以提出一个难题来让那些旁观者去猜猜;那个人究竟失掉了什么东西?有的猜一只表;有的猜一只钻石别针;各人有各人的猜测。聪明人其实也不知道那人失掉了些什么,可是当大家猜不着时,他可以说:“我告诉你们吧,他失掉了一些气息了。”(LostSomeBreth——“上气不接下气”。)我想没有人会说他这句话不对。我们往往在生活的追求中忘记了真正的自我,正如庄子在一个美妙的譬喻里所讲的那只鸟一样,为了要吃一只螳螂而忘记自身的危险,而那只螳螂又为了要捕捉一只蝉也忘了自身的危险。

庄周游于雕陵之樊,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

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

蹇裳蠼步,执弹而留之。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类相召也。”

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

庄周反入,三月不庭。蔺且从而问之:“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

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为戮。吾所以不庭也。”

庄子乃是老子的门生,正如孟子是孔子的门生一样,二人都富于口才,二人的生存年月都和他们老师的距离约一百年。庄子和孟子生在同时,大约老子和孔子也在同时。可是孟子很赞成庄子人性已有所亡,而哲学之任务就是去发现并去取回那些失掉了的东西这句话。——据孟子的见解,以为失掉的便是“赤子之心”。他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孟子认为,文明的人为生活,其影响之及于人领赤子之心,有如山上的树木被斧伐去一样。

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蘖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牿亡之矣。牿之反覆,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

二、情、智、勇:孟子

最合于享受人生的理想人物,就是一个热诚的、优闲的、无恐惧的人。孟子列述“大人”的三种“成熟的美德”是“仁、智、勇”。我以为把“仁”字改为情字当更为确当,而以“情、智、勇”为大人物的特质。在英语中幸亏尚有Passion这个字,其用法和华语中的“情”字差不多。这二个字起首都含有“情欲”的那种狭义,但现在都有了更广大的意义。张潮说:“多情者必好色,而好色者未必尽属多情。”又说:“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才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如果我们没有“情”,我们便没有人生的出发点。情是生命的灵魂,星辰的光辉,音乐和诗歌的韵律,花草的欢欣,飞禽的羽毛,女人的艳色,学问的生命。没有情的灵魂是不可能的,正如音乐不能不有表情一样。这种东西给我们以内心的温暖和活力,使我们能快乐地去对付人生。

我把中国作家笔下所用的“情”字译作Passion也许不很对,或者我可用Sentiment一字(代表一种较温柔的情感,较少急越的热情所生的冲动性质)去译它吗?“情”这一字或许也含着早期浪漫主义者所谓Sensibility一字的意义,即属于一个有温情的大量的艺术化的人的质素。在西洋的哲学家中,除了爱默生(Emerson)、爱弥尔(Amiel)、朱伯尔(Jonbert)和伏尔泰(Voltairs)外,很少对于热情能说些好话的人,这是奇怪的。也许我们所用的词语虽不同,而我们所指的实是同一样东西。但是,假如说“热情”(Passion)异于“情感”(Sentiment),两者意义不同,而前者只是专指一种暴躁的冲动的情感而言,那么在中国字中便找不到一个字可以代表它,我们只好依然用“情”这个字了。我很疑惑这是否就是种族脾性不同的表征?这是否就是中国民族缺乏那种侵蚀灵魂去造成那种西洋文学里悲剧材料的伟大热情的表征?这可就是中国文学中没有产生过希腊意义上的悲剧的原因?这可就是中国悲剧角色在危急之时饮泣吞声,让敌人带去了他们的情人,或如楚霸王那样,先杀死情人,然后自刎的原因?这种结局是不会使西洋观众满意的,可是中国人的生活是这样的,所以在文学上当然也就是这样的了。一个人跟命运挣扎,放弃了争斗,在事过之后,随之在悲剧回忆中,发生了一阵徒然的后悔和想望。正如唐明皇的悲剧那样,他下令他的爱妃自杀,以满足叛军的要求,过后,便神魂颠倒地成天思念她。这种悲剧的情感是在那出戏剧结束后,在一阵悲哀中才表现出来的。当他在流放生活中旅行时,在雨中听见隔山相应的铃声,便做了那首《雨霖铃》曲以纪念她;他所能看到或扪触到的事事物物,无论是一条余香未尽的小领巾,或是她的一个老婢,都使他想起他的爱妃。这悲剧的结束便是由一个道士替他在仙境里寻觅她的芳魂。如此我们就在这里看到一种浪漫的敏感性,如不能称之为热情的话,不过这热情已变成一种圆熟而温和的了。所以,中国哲学家有着一种特点,他们虽鄙视人类的“情欲”(即“七情”的意思),却不鄙视热情或热感本身,而反使之成为正常人类的生活基础,甚至于视夫妇之情为人伦之本。

我们的热情或情感是随生命而同来,无可选择,正如我们不能择拣父母一样。我们不幸天生就有一种冷静或热烈的天性,这是事实。在另一方面,没有一个小孩子是生来就是冷心的;当我们渐次失掉那种少年心时,我们才会逐渐失掉我们内在的热情。在我们生活的某一时期中,我们热情的天性是被一种邪恶的环境所摧残压制,挫折或剥削。其所以如此,大概是由于我们没有留意使之继续生长,或者是我们不能从这种环境里解脱出来。我们在获取“世事经验”的过程中对于我们的天性曾多方摧残,我们学会了硬心肠,学会了虚伪矫饰,学会了冷酷、残忍,因此在一个人自夸他已获得了很多的人世经验时,他的神经显已变成不锐敏,而麻木迟钝——此种现象尤其是在政界为最多。结果世界上多了一个伟大的“进取者”(Go-gener)把别人挤在一旁,而自己爬到顶上,世界上从此多了一个意志刚强,心志坚定的人,不过感情——他称之为愚笨的理想主义或多情的东西——在他胸怀中的最后一些灰烬,则也渐渐地熄灭了。我很看不起这种人,这世界上冷酷心肠的人实在太多了。如果国家有一天要施行消灭那些不适于生存者的生殖机能的话,第一步,应该先把那些无道德感念的人、艺术观念陈腐的人、铁石心肠的人、残酷而成功的人、意志坚决一无情义的人,以及那一切失掉生之欢乐的人,一起把他们的生殖机能割掉——而不必亟亟于那些疯狂的人和患肺痨的人。因为在我看来,一个热情而有情感的人,或许会做出一些愚蠢和鲁莽的事情,可是一个无热情也无情感的人却好像是一个笑话或一幅讽刺画了。他跟都德(Dandet)的莎复(sapho)两者比较起来,只好算一条虫、一架机器、一座自动机,尘世上的一点污点而已。有许多妓女,她的一生比大腹贾的商人来得高洁。莎复虽然犯罪,但也懂得爱;我们对于那些会显示深爱的人,应该给予较大的宽恕,无论怎样,她从一个冷酷的商业环境中走出来的时候,总比我们周遭的那些百万富翁怀着更热烈的心情。对曼丽玛黛蛉(MaryMagdalene)崇拜是对的。热情和情感有时免不了使我们做错事,因而受罪是应该的。但是有许多宽容的母亲因为过于纵容子女,往往因爱子之心而失掉了理智的判断。不过她们到了老年的时候,她们一定会回忆到她们从前那种融融洽洽的家庭生活,以为比那些苛刻严峻的人的家庭生活来得快乐。有一个朋友曾告诉我一个故事:他说有一个年纪已七十八岁的老妇人对他说:“回溯过去的七十八年中,每想到我所做的错事时,我还是觉得快乐的;不过又想到我的愚蠢时,我甚至到今天还不能饶恕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