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佚名
师大毕业后,我去了一所中学任教。
在登讲台之前,我给自己做了细致、周全的准备。比如,在点名时碰见不认识的字该怎么处理。我想到的处理方案是,先跳过这个不认识的名字,点名结束后再询问谁的名字没有点到。如果那个同学站起来说自己的名字没有点到,我就会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呀?这样,那个学生就肯定会告诉我他的名字。这是一个很老套可也很实用的办法。没想到,第二天上课点名时,我还真碰到一个叫张海昶的名字。坦白说,这个“昶”字我是第一次遇到,压根儿不认识。于是,我按原计划跳过他的名字,点完名后,我便大声问:有谁的名字没有点到吗?
“老师,你把我的名字给漏了。”果不出所料,一个瘦小的男生站起来。
“哦,你叫什么名字呢?”我为自己事前周全的考虑而窃喜。
“老师,我叫张海昶(他说的是张海永)。”瘦小男孩低着头,红着脸不安地说。
我一边装模作样找着他的名字,一边说:“真的抱歉,把你的名字给漏了。”哈,没有出现任何的意外!
自此那个叫张海昶的名字连同小男孩那瘦弱的模样嵌在我的脑海里了。
一个月后,领导、老师们要来听我的课,检查我的教学能力。为了活跃课堂气氛,课堂上我谈笑风生,并不时点名提问。很快大家的情绪被我调动起来,纷纷发言,听课的老师们不时颔首称赞。我真有点飘飘欲仙。
“张海永(昶)同学,请你起来说说……”在课快要结束时,我发现平时不苟言笑的张海昶终于举起了手。
张海昶一动也不动,用漠然的表情盯着黑板。
“张海永同学,请你站起来回答……”我又叫了一遍,语气也提高了几个分贝。
仍没有半点反应。
我走到张海昶的跟前,用手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说:“张海永同学,上课可不能走神,老师在叫你回答问题呢!”
不料,话音刚落,张海昶忽地站了起来,一改往日的拘谨和羞涩,哑着嗓门竹筒倒豆般回答:“老师,我不知道你叫的是我,我的名字不叫张海永,我的名字叫张海昶。地球人都知道!”说完后还来了个经典的赵本山动作。
课堂上一下骚动起来,全班哄堂大笑。在一片笑声里,我分明听到一阵窃窃私语:“连个昶字都不认识,还口口声声自诩是师大中文系毕业的。”
我立马羞得像微波炉里的玉米粒,迅速膨胀成了爆米花。如果地下有条缝,我肯定立刻钻进去。
回到办公室后,我特意查了查字典,发现那个昶字确实是念昶(与昌同音),不念“永”。
可张海昶为什么要骗我说念永呢?难道是故意留一手,等到关键时刻捉弄我吗?
想到这儿,我有些后怕了。真是个不一般的男孩呀,平时拘谨、文静,却是满肚子的坏水。
以后的日子,我仍兢兢业业地教着我的课,管理着我的学生。而那些学生也好像很快就忘却了那段小插曲,没人因此排斥我。
但,张海昶似乎变得比以前更内向了,几乎不和别人说话,上课也不敢看黑板,更不敢正眼和我对视,有时在半道狭路相逢,也会吓得惊鹿般四处逃窜。别被表面现象迷惑,说不定在某个关键时刻他又会突然跳出来狠狠蜇你一下,我默默地对自己说。
进入初三后,我更是忙得喘不过气来,很少关注张海昶这类被我私下打入冷宫的差生了。
中考揭晓后,张海昶在我的意料中落榜了。但我的其他学生考得很好,60个学生有50个考取了重点高中,剩下的10个有6个考取了普通高中,三个够了职业高中的分数线,真正落榜的就张海昶一人。我创了学校有史以来最好的成绩。
那个晚上,胸佩大红花的我与其他老师从酒楼出来,走在小城的街道上。
“卖烧烤哩,又香又辣的野味烧烤哩……”一阵似曾熟悉的叫卖声把我吸引住了。
“先生,要烧烤吗?辣的还是不辣的?”见我转过身来,摊主兴冲冲地对着我叫起来。
“来串辣的吧。”尽管我已是腆着胀鼓鼓的肚皮,可扑鼻而来的香味实在诱人。可再定睛一看,嘿,摊主怎么这么熟悉,他不就是我的学生张海昶吗?
“王老师,是你?”张海昶也认出我了。
“你不打算上学了吗?”
“没考上高中,家里拿不出钱。”张海昶低下了头,消瘦、稚气未脱的脸庞露出对读书的渴望。而后,他又抬起头认真地对我说:“王老师,真对不起,班里就我一人没考上,拖你后腿了。”语气充满诚恳和不安。
我没有安慰他,而是在随后赶来的同事的簇拥下走了。卖烧烤有什么不好,一样可以赚大钱!我想。
五年后的寒假,一群学生回来看我,他们是我的第一届学生,如今分布在全国的各大高校,我为他们感到骄傲。
师生相聚,自是格外高兴,我们都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王老师,你还记得那个张海昶吗?”忽然,当年我最为偏爱的学生张伟对我说。
“嗯,记得,不就是那年惟一落榜的张海昶吗?”记忆中的短暂搜索后,我有了印象,“那时的他,总是无精打采的,好像营养不良。”
“他的家庭条件不好。那年,他的母亲得了突发性神经错乱,成了一个疯子。”张伟缓缓地说。
我猛然一颤。
“其实,张海昶很爱学习,他的作文写得特棒。他落榜有很大一部分责任在我……”
“不怪你,是他自己学习不用功。”我安慰张伟。
“王老师,你还记得那次点名事件吗?其实,是我安排他这样做的……”
“王老师,不能怪张伟一个人,是我们大家安排的……”其他学生蜂拥而上,围着我道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安地问。
“是这样的,在你接管我们班之前,我们已经换了三位班主任了,每一位新班主任点名时总要把张海昶的名字给落下,到最后便问谁的名字没有点到。后来,我们发现,那些老师其实都是故意的,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个昶字。你来了之后,我们便和张海昶商量,如果你也这样,就要他故意出出你的丑,治治你们这些教师不该有的虚伪—
我把客厅挂着的满满一墙壁的奖状和匾统统卸了下来。我不配拥有它们,更没有炫耀的资格——我用狭隘、漠然和虚伪杀死了一颗纯洁向上的心。
—于是我们合力导演了那出戏。但我们没料到,那场戏给张海昶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负担。其实,张海昶生性怯弱善良,不同意这样做,在我们全体同学的威逼下,他才勉强答应的……”
“所以你们来向我道歉……”
“也不全是。王老师,你或许还不知道,张海昶他……他已经去世了,就在两个月前……”张伟伤感地说。
“怎么会这样?”我惊悸得不知所措。
“我们学校新盖教学大楼,海昶来建筑工地做小工,在搅拌水泥时被高空落下的砖块砸中……就在前一天,海昶还向我问一道数学题。临死时他身上还揣着一本自学考试的书,只差一门,他就可以拿到大专文凭了……”
学生走后,我把客厅挂着的满满一墙壁的奖状和匾统统卸了下来。我不配拥有它们,更没有炫耀的资格——我用狭隘、漠然和虚伪杀死了一颗纯洁向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