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小园月夜:最优美的校园美文(时文选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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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故乡的油槽

文/钟小亮

半夜里醒来,望着窗外蒙蒙的黑夜,忽然想起,故乡的油槽是否在这样的夜里睡得安然?

我的故乡在井冈山下的一个小山村,那是一个客家人聚居的小山村。那里山很多,山茶树也很多,山茶树产山茶油,那就少不了榨油的作坊,我们那边叫油槽。

我不知道故乡的油槽有多少岁了,老一辈的人讲那是上好几辈子的事了,油槽就这样饱蘸了百年的岁月静静地躺在故乡的小河边。在我很小的时候,背着妈妈缝制的小书包上学经过油槽,看着它旁边的水车映着朝阳的光辉,傍晚和小伙伴们回家经过,水车披着暮色。这样的记忆已经深入我的骨髓,永生不能忘记。

每年到了深秋,山茶籽收获的季节,油槽就开始忙碌起来。榨油对每户人家来说都是一件十分隆重的事情,远远就能听到“砰!砰!”的榨油声,空气中弥漫着油香,男人们忙忙碌碌,女人们脸上洋溢着喜悦,我们这帮小孩子也跟着雀跃起来。

轮到我们家榨油的日子,大人们总是很早就把山茶籽挑到油槽里烘干。然后把烘干的山茶籽倒进碾槽里碾碎。碾槽怕是我小时候见过的最复杂的机器了,那是一个直径十米的木制圆槽,有六个铁制的碾轮,碾轮都有木杆连着圆槽中心的轴,轴依靠圆槽底部大小不一的齿轮转动,而齿轮的动力就来自外面的水车了。水流冲击水车转动的时候,碾轮便在碾槽内碾过,“呜呜”地欢唱着。那里是我儿时的乐土,每天放学,我都会直奔油槽,书包还没顾上放下,就抓住一支木杆奔跑起来,妹妹在后面跟着我。我们一人抓着一个木杆,跑啊笑啊,开心极了。

那时候阿婆(奶奶)就很着急,叫道:“蛮子,蛮子(方言,翻译成普通话就是“宝贝”,父亲说那是腻称,油腻的腻),慢点跑!别摔着!”碾轮便在我们两兄妹的推动下转得更快了。

油槽里还有一件令人生畏的物什,名叫龙骨。所谓“龙骨”其实就是一段直径两米、长十米的樟树干,黑得发亮,中间凿了一段五六米长、七十多公分宽的槽,那便是榨油的槽。我们再顽皮也是不敢爬到龙骨上玩耍的,因为油槽的主人会凶巴巴地说:“这是龙骨!你们要有十分的敬畏!”

阿婆的工作是把碾碎的山茶籽蒸熟,然后由油槽的师傅做成七十多公分的“大饼”,“大饼”用铁箍箍好码在龙骨的槽里,榨油的工作便开始了!三四名精壮的汉子,赤着上身,合力抓住一根吊在房梁上的圆木桶,如同和尚撞钟一般,和着“嗬呦!嗬呦!”的号子,整个油槽都跟着震撼起来。“大饼”在挤压下潺潺地流出油来,再经过棕毛编制的过滤层的过滤,便成了晶莹透亮的山茶油了。母亲的工作是从家里送饭菜给在这里工作的大人们,再把榨好的油用桶装好,挑回去。母亲挑着油桶,攥着我的手回家去,一路上我闻到母亲身上散发着新出的油香,好香好香。

山茶油很金贵,植物油卖到三四块钱一斤的时候,山茶油就已经卖到十块了。母亲说她刚嫁给父亲的时候,每次炒菜都是要在阿婆的“监督”下放油的,可千万不能多放,除非有客人来,直到我降生之后她才掌握了放油的大权,因为我是长孙,阿婆的“蛮子”。

在我们的小山村,祖祖辈辈都是吃山茶油长大的,我也不例外。山茶油炸的米果格外香甜,我继承了父亲的脾性,酷爱吃米果。但米果吃多了是要上火的,长一嘴的泡,这时候阿婆就会很心疼我,拿生的山茶油让我含着,转天泡泡就全好了。

山茶油做的豆腐乳也特别好吃。那也是一项古老相传的手艺了。入冬以后,将加工过的豆腐放进温室里,隔一段时间豆腐的表面就泛起了金黄,阿婆便把它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蘸上鲜红的辣椒粉和盐,装进盛着山茶油的坛子里。那是来年我们全家必不可少的美食。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故乡的油槽便活在了我的记忆里。阿婆去世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在送走阿婆回来的路上,经过油槽,陡然发现它衰老了许多。而我是多么想听那油槽里传来的欢歌啊,多么想再摸摸那光滑的木杆……“蛮子,蛮子,慢着点!别摔着!”阿婆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后来,妹妹也考上了大学,学的是旅游专业,她在信里问我:“哥哥,你去过故宫吗?你登过黄鹤楼吗?你爬过庐山吗?……”

我心里一阵凄凉,幽幽地反问她:“你还记得故乡的油槽吗?”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故乡的油槽便活在了我的记忆里。阿婆去世的时候我回到家里,在送走阿婆回来的路上,经过油槽,陡然发现它衰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