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汤颖颖
你来的时候天空正下着细雨,没有打伞,蒙着一头晶莹的雨珠闯了进来。永远记得你那天的穿着,牛仔绿T恤,灿烂的绿色仿佛能把太阳摘下。霎时间,我们都从沉沉的书海中看见了青春的绿帆。
那年,你以优异的成绩从美院毕业,分配到我们这所重点中学教初二美术。
你走上讲台,甩了甩雨珠,黝黑的长发漂亮地在空中划了个弧度。然后双肩一耸,微笑着说:“嘿,各位,你们好!咱们今天就算认识了噢。”字正腔圆的京腔,如屋外叩打着窗户的雨珠,“叮咚、叮咚”。
“这才叫帅,我以后要爱死美术了!”身旁的好友岚兴奋地在我耳边直嘀咕,却没有引起我的共鸣。尽管你刚出现时也曾使我目眩,但我有点害怕你那过于现代派的不羁,尤其敏感你那双眼睛过于明亮,间或眯一眯射出两道敏锐的狡黠的目光,刺得人无地自容,自惭形秽。说真的,我不欣赏锋芒毕露的女孩。
不过,我倒是挺佩服你的画技,一气呵成,不拖泥带水,那么难表现的黑板与粉笔在你手里竟然能配合得如此美妙。头一次,我对黑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原来我总把它看成物理老师锅底般的脸和他手上的考试卷而竭力逃避。
大凡女老师都喜欢男生,这也见多不怪了,气愤你竟然也落入俗套。你说你害怕女孩子的眼泪,害怕女孩子弱不禁风的病态,害怕粘粘糊糊、拖拖拉拉的小家子气。天啊,一棍子打死一大批,难道你自己不是女孩子吗?于是我对你更不满了。你可以寒冬腊月穿得美丽“冻人”去和男孩子爬山,可以嘻嘻哈哈不拘小节地与男孩子笑谈人生,却为什么不能给我们这些已经被理化的性别歧视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女孩子们在美术天地里留一块自由遐想的空间呢?
后来阴差阳错,我成了你的美术课代表。当然,我是不会领情的,小小一个课代表就想收买我,没门。于是走廊上遇见你,仍是低着头,垂发遮脸,擦肩而过。有几次,你叫住了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怎么,今天又忘了戴眼镜了?”你探究的目光想读懂我,而我却给了你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
那些日子岚三天两头往美术教研室跑,问她干什么,她说她在和老师切磋画艺。我不禁哑然失笑。岚画面红旗要用铁皮尺,画静物要用整套圆规,竟然要与美院高材生切磋画艺,我怎么也不敢想象。
随着期末考试临近,岚去美术教研室的频率越来越高,经常拿着她姐姐从深圳寄来的衣裙去“切磋”画艺。于是我恍然大悟,三好生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少一样都不行。岚文理皆通,唯独没有艺术天分,只好另辟蹊径啦。很不屑于她的为人,我和她Bye-bye了。
期末考试那天,岚镇定自若,在一张纸上涂了半天鸦,磨到交卷时又换了一张白卷。你诧异地看着岚,眉头深锁,而岚却暧昧地笑笑,信心十足,不知怎的,我的心很痛。
出乎意外,岚的美术成绩是大鸭蛋,尽管副课不计入总分,但三好生是肯定砸锅了,保送重点高中的名额也受到了威胁。那几天,岚阴沉着脸,每逢上美术课,她总是低着头,偶尔抬起眼睛也是满含怨恨。
只有你依然没变,洒脱地笑,洒脱地画。我也渐渐地被你吸引,心里的封冰开始为你的公平和开朗而解冻。
也永远记得那个星期六下午,我很开心地抱着一摞作业准备交给你,推开教研室的门,我不禁大吃一惊,屋里烟雾弥漫,你正与我班的几个男生一起抽烟。我的贸然闯入使你惊讶,你不好意思地掐灭了烟,但当你看见我冰冷嘲弄的目光时,你又示威似地重新点燃了烟,并非常派头地吸了一口。我的心凉到了极点。我缓缓放下那摞作业本,缓缓地看了看四周,然后默默地走了。
第二天,你被全校通报批评,听说是教导主任突击查勤被发现的。接着,你又被解除了职务,因为省重点中学是不会允许有这样的老师的。你走的那天,阳光分外明媚,没有欢送仪式,就像来时那么简单。你依然穿着那件绿T恤,走到校门口,留恋地回过头,第一次从你眼里读到一丝“愁”,但转而你又双目盛满阳光,坦荡而真诚。你拍拍我的肩说:“你画图很有天分,只是思路太窄,为什么不让自己站得更高点呢?爬爬山,看看蓝天,会更热爱生命。努力加把劲儿!”然后你潇洒地扬扬旅行袋对大家喊到:“到此为止吧,再见!”
我难过地低下头,尽管我曾抗拒过你,尽管我反感过你,尽管我还差点接受了你,但此刻我心里只有歉疚。也许你误解了我,但你仍旧大度地给了我美好的祝愿。我并不想解释什么,因为我已错得太多,错过了一段本应美好的师生情。
你寂寞的背影越来越小,清晰可见的只有那飘逸的长发在灿烂的绿色背影上优美地划着弧度。我想也许将来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弧度,因为它真地很漂亮。
你画图很有天分,只是思路太窄,为什么不让自己站得更高点呢?爬爬山,看看蓝天,会更热爱生命。努力加把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