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赖小皮
我把手放在膝盖上，托着腮，闭上眼睛，坐在风儿轻盈地吹着的门槛上，我坐在这里等我爸爸。我已经等了很久了，他还没回来。爸爸总会给我带来几截硬梆梆的甘蔗，或者一把咸咸的熟花生，如果是在夏天，可能会是石榴。我坐在冰凉的青石条门槛上，屁股也冰凉冰凉的。我真想躺在上面睡觉，这样，梦也会冰凉冰凉的，但是我怕我睡着了，爸爸回来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我抱到屋后猪圈边的草垛上。
现在是夏天，我猜爸爸晚上给我带的肯定是石榴。我闭着眼睛想象着石榴的香味，想象着我家要是有一棵石榴树就好了，我可以爬上去，把熟透了的黄澄澄的石榴一个个摘下来，扔给站在树下的爸爸。
我多希望爸爸回来啊，回来打我的屁股。爸爸每次回来都被我拦截在青石门槛上，然后他会把肩上背着的木工具箱搁在光滑的长着青苔的泥土地上，用他那粗大龟裂了的手把我拉到他脚下来，顺势把我的裤子脱下白花花冰凉凉的一截，照着我的屁股啪啪啪拍打几下，接着一把将我提到肩膀上，举到贴近瓦房的木椽天花板。我咯咯咯地笑。当爸爸把我放下来的时候，我就站在他脚下，闻他在石头上趴了一整天的汗臭味。爸爸的脖子上常年挂着一条被汗水浸渍成灰色的毛巾，上面写着“建设山美水库”几个斑斓的红色字迹。毛巾已经被爸爸的汗水浸透了，破了几个洞，但是，它确实挺好闻的。那时候我就想，我长大了就像爸爸一样当一名石匠吧……
我醒来的时候有一点点出乎意料，有只灰色的毛茸茸的小鸡跳到我的鼻梁上跳舞，这次我被爸爸放在鸡圈里而不是猪圈旁边的草垛上了。爸爸在鸡圈里堆了一点淡淡的鹅黄色的稻草，就把我放那里了。几只母鸡正在地上欢快地
刨着黑糊糊的夹杂着鸡屎粒子的泥土——它们大概也高兴自己的圈里来了个新伙伴吧。红尾巴的大公鸡则翘着尾巴欢快地和我们家的小土狗奔走。我把袖子靠近鼻子闻一闻，臭死啦，准是刚才那只跳到我鼻梁上的毛茸茸的小鸡搞的鬼。
门口有“突——突——”的声音，那是爸爸的鼓风机。我站了起来，抓一把稻草抛向天空，撒了一地，鸡圈里鸡飞狗跳的样子。我生气地跑回屋里换了件格子上衣，撅着嘴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口。
我到门口的土坪上找爸爸，赤着脚像小鸟一样冲到爸爸的煤炉边的时候，爸爸的石匠朋友们都冲着我哈哈哈地笑。我一听就明白了，这件事肯定不是爸爸一个人干的。爸爸的朋友们都笑得合不拢嘴，显然他们看到我怒气冲冲的样子，都为自己的恶作剧感到满意。
“爸爸，你怎么把我扔到鸡圈里？”我像葫芦娃一样双手插在腰问，我想，这个嫉恶如仇的动作肯定很滑稽，要不叔叔们也不会笑得如此前伏后仰。其实，那时候，我关心的并不是谁把我弄到鸡圈里去，我想问的是“爸爸，你给我带石榴了吗？”，但是这么多叔叔在这里，我就不好意思问了。
爸爸坐在矮小的三脚凳子上，他那结实的屁股把凳子包得满满的，只看见三只矮矮的凳子腿。爸爸回头跟我笑了笑，然后伸手继续拉他的鼓风机，鼓风机突突突突地响着。因为爸爸有这么一个木制的鼓风机，他的石匠朋友们老来我们家的炉子旁煨铁砧。碳火冒着红彤彤的火舌，十个铁砧插在上面，爸爸的脸也被火照耀得红润红润的。他的胡子拉杂在嘴唇边，随时都想吃进去的样子。
火候到了的时候，爸爸用那把特制的夹子把被烧得红彤彤的铁砧铆出来，爸爸像铁匠们一样拿他的锤子在空中轻松地挥舞。锤子在爸爸的手里像长在地里的一根稻草，迎风飘摇。爸爸的手是酱红色的，粗大，结实。我趴在爸爸的背后，爸爸的手一扭一扭的，我的下巴就在他的左肩膀上一颤一颤的。在爸爸的背上趴了一会，我忽然想到爸爸的木工具箱——果然有一个石榴，它呆呆地躺在里边，已经被爸爸的铁砧压扁了。
我吃一口，舔一口，听着鼓风机缓缓的突突突声，望着干净的天空。爸爸把铁砧一只只排在水槽里，铁砧在只有一厘米深的白石水槽里稳稳地站成几排。爸爸的鼓风机声音停了，他的汗水从黑白相间的又粗又硬的短平头发下流出一条条道道来，每一道都爬出了一条河流。
我屁颠屁颠地跟在爸爸屁股后跨过青石门槛的时候，已经不记得天上有没有星星了。
我屁颠屁颠地跟在爸爸屁股后跨过青石门槛的时候，已经不记得天上有没有星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