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赵凝
高有先天性心脏病,这点我是知道的。他从前是我爸科里的一个小病号,轮到父亲到病区查房的日子,我常小尾巴一样地跟着。
作为医生,父亲是很严厉的,所以小高每回见我来都不大敢跟我讲话,只是用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朝我这边望望,然后又继续跟他旁边一个小护士闲聊起来。小高说他就快出院了,等他病好了他就去考大学,我这才知道那年他已经17岁了,还差一年就要高中毕业。
小高出院后我就一直没见到他,后来渐渐地差不多连这个人的样子都记不清了。很快我也长到小高当初那个年纪:17岁,还差一年就要考大学了。
有一天,家里来了个个子高高的男生,胸前很神气地别着清华校徽,我这才知道小高已经是清华大学四年级的学生了。我们当时的风气都是以念理工科为荣,况且小高考上的又是大名鼎鼎的清华,实在是很羡慕他。
小高是来看望父亲的。他像大人一样坐在沙发上跟父亲谈论着时局,当时我觉得我跟他之间的距离很大,可他那双灵活的大眼睛一直没改变,他不时地朝我这边望望,然后继续跟父亲谈话。临走我听到小高对父亲说:“我会常来看您的”,我心里莫名其妙感到喜悦。
后来和小高成了朋友,是瞒着父亲的。我父母都是医生,我总觉得医生身上有一种与常人迥异的缜密与严厉。
跟小高在一起却不同,他的话多并且毫无逻辑,想到哪儿是哪儿,极其随意。其实我俩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在他校园里走走,或去地铁椅上坐坐。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秋天。他说要带我去爬山,我就半开玩笑地说:“爬山?就你这身体——”后面那半句话没说出来,我看到他眼中惶恐不安的眼神,他不愿意别人把他看作一个病人。
去郊外那天我穿了条黄裙子,是金黄色的,那天他情绪格外好。在车上他反复吹着一支歌,汽车在郊外的公路上有些颠簸,车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金黄色,我那时只是一心希望车子永远不要到站,那么我们的秋天就永远不会结束了。
小高指指车窗外那一幢幢金屋顶的农舍说:“嗨,那么多玉米。小时候剥玉米,总觉得那淡绿色的薄衣里,深藏着一个含羞的玉米人。”
我脸红了,没说什么。
走在深秋的田野里,发辫上沾着草秸。没有人声,四周的金黄已被阳光射穿了,成片成片地滚动着燃烧起来。
“刹那间的辉煌很快就会退去,”他指指那棵已经开始掉叶子的树说,“我不想死,想毕业。”
我总记得那年秋天,有个男孩告诉我的有关他的玉米人的故事。想象着他一双灵活生动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剥开那层淡绿色的薄衣,寻找着他心爱的玉米人。
他是清华建筑系的学生,他的梦想是要建造有金屋顶的房屋。他的床下有无数图纸。
我总记得那年秋天,有个男孩告诉我的有关他的玉米人的故事。想象着他一双灵活生动的手指,轻轻地、轻轻地剥开那层淡绿色的薄衣,寻找着他心爱的玉米人。
他说他将来要住在自己设计的房屋里,金屋顶,白门。
小高死于毕业前两星期,是父亲写信告诉我的,那时我已在军校上二年级。抽屉里有—封信一直没发,是写给他的,署名“玉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