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用闲适对付人生:林语堂生活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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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享受文化(2)

柏拉图在他的《共和国》一篇中,他并不像现代作家一般用"人类文明从它的发展的各个连续阶梯观察起来,乃是一种从多种生殖变化为纯一生殖之动力的运动"或诸如此类令人难解的话头开场,而只说:"昨天我和亚里士多德的儿子格劳克到比里阿斯去拜女神,同时想去看看他们将怎样庆祝这个节日,因为这趟是第一次举行。"早年中国哲学家的气象,即思想最活泼最有力时代的气象也可以从希腊人的画像中看得到,在这种画像中几个希腊人偶然齐集在一起;如《宴会》一篇中所描写的,讨论一个伟大的悲剧作家是否同时必也是一个伟大的喜剧作家。集会的气氛交织着严肃轻快和善意的敏捷应对。旁人嘲弄苏格拉底的酒量,但他仍是旁若无人地坐在那里,欲饮即斟酒而饮,欲止即止。他口若悬河地谈了一整夜,直谈到除了阿里斯托芬和霭迦松之外,其余的听者都已沉沉睡去。后来连那二人也倦极睡去,只剩下他自己一人,他方起身离开筵席,走到教授室去洗了一个澡,于是又精神焕发了。希腊的哲学即是在这种善意的谈论之气氛中所产生的。

毫无疑义的,我们在高尚的谈天时,须有几个女子夹杂在座中,以使这谈天可以具有必不可少的轻倩性。谈天如缺乏轻倩性和愉快性,即变为沉闷乏味,而哲学本身也就变为缺乏理智,和人生相隔离了。不论在哪一个国家,不论在哪一个时代,凡是具有注意于了解生活艺术的文化者,同时都一致发展欢迎女子加入谈话以为点缀的习尚。雅典的时代即是如此,十八世纪法国沙龙时代也是如此。就是和中国男女之间虽禁止交际,但是历代文士都渴欲女子加入他们的谈天一样。在晋、宋、明三朝之中,当清谈艺术最为流行的时候,都有许多才女如谢道韫、王朝云、柳如是等参杂于中间。因为,中国人虽对于自己的老婆力主贤德,回避男子,但自己则免不了极想和有才的女子为友。因此中国的文学史中,差不多随时都能发现才女名妓的踪迹。男子谈天之时,渴望女子加入以调剂精神,乃是一种普遍的愿望。我曾遇到过几位德国女子,她们能从下午五点钟直谈到晚间十一点钟。我曾碰到过几位英美女子,她们的熟习经济学使我不胜惊异。因为这种学问是我所不敢研究而自认无望的。无论如何,即使一时没有能和我对于卡尔·马克思和黑格尔学说做辩论的女子,但谈天之时,如若座中杂坐几位善于听人谈论、心地玲珑的女子,实可以使在座者格外精神兴奋。我觉得座中面对玲珑的女子,实胜于和一个满脸笨相的男人谈天。

读书与风趣

黄山谷说:"三日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是一句名言,含有至理。读书不是美容术,但是与美容术有关。女为悦己者容,常人所谓容不过是粉黛卷烫之类,殊不知粉黛卷烫之后,仍然可以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男女都是一样。我想到谢道韫的丈夫王凝之。我想凝之定不难看,况且又是门当户对。道韫所以不乐,大概还是王郎太少风趣。所以谢安问他侄女"王郎逸少子,甚不恶,汝何恨也?"道韫答道:"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众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我个人断定,王郎是太不会说话,太无谈趣了。所以闺中曰与一个虚有其表的郎君对坐,实在厌烦。李易安初嫁赵明诚,甚相得。何以故?因为志趣相同。后来明诚死于兵乱,易安再嫁一位什么有财有势的蠢货,懊悔万分。道韫辩才无碍,这我们是知道的。凝之弟王献之与宾客辩论,词穷理屈。这位嫂子倒能遣侍女告诉小叔"请为小郎解围"。乃以青绫步障自蔽,把客人驳倒。这样看来,王郎也是一位语言无味的蠢材无疑,人而无风趣,不知其可也。凡人之性格,都由谈吐之间可看出来。王郎太无意思了。处于今日,道韫问他看电影,他也好,道韫说不去,他也好,要看西部电影,他也好,要看艳情电影,他也好。这样不把道韫气死了吗?《红楼梦》大观园姊妹,都是在各人的说话中表达出来,平儿之温柔忠厚,凤姐之八面玲珑,袭人之伶俐涵养,晴雯之撒泼娇憨,黛玉之聪慧机敏,宝钗之厚重大方,以至宝玉之好说怪话,呆霸王之呆头呆脑,都由他们的说话中看出。你说读书所以养性也可以,说读书可以启发心灵,增加风趣也可以。只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断断不可以。或谓清谈可以误国。我说清谈可以误国,不清谈也可以误国。理学家"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一样地误国。东晋亡于清谈之手,南宋何尝不亡于并不清谈者之手?所以以亡国之罪挂在清谈上头是不对的。纣王亡于妲己,你想这个昏君,没有妲己就可以不亡吗?虐主暴君亡国,都得找一个替身负罪。由于昏君暴主政治不良,武人跋扈,像嵇康洁身自好的人犹不能免于一死。所以清谈是虐政生出来的,不是虐政由清谈生出来的。向来儒家,倒果为因,不思之甚。

烟屑(选一)

吾不读书时即读书时,读书时即不读书时。着笔时即不着笔时,不着笔时即着笔时。不读书时读书,其书活;不着笔时着笔,其文化。

凡人练习文字,必先求得一本心所好读之书。心好其言,则并其文亦无意中得之。苟所言无味,硬着头皮去读,怒目相向而谓能习得其文采,必无是理。何者为心所好读之书?书中句句的话打上心头,如有你胸中意见被作书人先说出,便是。此亦是缘分,拾句老话,先天注定也。意思是主体,文采是面目。吾好某人敬某人,则声音笑貌无意中与之相似。

今有心恶其人言谈之无味,而专学其声音笑貌之美者,结果必学不像,并俳优亦做不成。此时下教作文学作文之方法也。傻极,亦无谓极。

明末文学观念大解放,趋于趣味,趋于尖新,甚至趋于通俗俚浅,收民歌,评戏曲,传奇小说大昌,浩浩荡荡而来,此中国文学一大关头也。故十七世纪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最放光明。而世人不察,明末清初文学史当从头做起也。

即并文学书画合而观之,十七世纪亦当列之第八世纪之后。

王维生于六九九,吴道子七○○,李白七○一,颜真卿七○八,杜甫七一二;又韩愈生于七六八,白居易七七二,柳宗元七七三。创作精神,勃然齐放。何以如此,我不说出来,说出来人家骂死我也。

袁子才七十九岁时作书与洪稚存云:"枚带眼镜已二十多年,须臾不离。今春在西湖桃庄,偶然去之,大觉清爽,因而试之灯下,亦顿了然。故特写蝇头,上污英盼。似此老童,倘到黔中应童子试,学台大人其肯赏一枝芹菜否?"(《小仓山房尺牍》卷六)此老天赋独厚,从此细处可看得出。盖子才少与胡稚威同荐博学鸿词,稚威初见即曰:"美才多,奇才少,子奇才也。"(《胡稚威哀词》,《小仓山房文集》卷十四)想此老定有一番英灵气象驰骋于眉头眼梢间也。

耕读同一原理。文人作文,如农夫耘田,有一草便随手拔除,不待吉日;有一句话,一点真意思,便执笔书下。若摄影家然,看见好景便摄,防其相镜排好,天公不做好,不让你摄时也,尤防所摄人物挂朝珠穿朝服排八字脚时也。

不作文的人,不知读书趣味。时时写作,读书方得到好处。愈常写作,读书益愈大。

看书须先看反面的书。吾向不看理学的书。近来将《小仓山房文集尺牍》一气读完,看他口诛指戟,笑詈理学之矫,痛快万分,而无意中却懂得理学立场。喜理学既不可能,惟有恨理学去读它。若不喜亦不恨,永远读不进去也。故恶意读书,亦读书之一法也。

吾前谓翻印袁中郎,"偷他版税,养我妻孥",戏言之也。大杰标点《中郎全集》,我亦加入,书畅销。由是有人替大杰管账,算他版税可得千余元,实则到此半年我未拿到分文,大杰仅拿到百余元。然《中郎全集》已有五种翻印版本,总数在五万以上。中郎中郎,即使我偷得你版税,亦可谅我矣!

其实我看袁中郎,原是一部四元买来的不全本。一夜床上看尺牍,惊喜欲狂,逢人便说,不但对妻要说,凡房中人甚至佣人,亦几乎有不得不向之说说之势。时未读文集也。然此中有个道理,能说尺牍中语者,其人之英灵气魄已全毕现,其文中亦必无迂腐气门面语,此可断言也。故曰文章观气魄,妙语主空灵。气魄足,必有佳品。屠赤水亦是此中一个。

吾喜袁中郎,左派不许我喜袁中郎,虽然未读袁中郎。因此下譬,左派好卢拿卡斯基,吾亦不许左派喜卢拿卡斯基,虽然吾亦未读卢拿卡斯基。

晨起,盥罢,执笔记一点意思,无意为文,而偶然写成一文,此文必佳。或浴罢看书,迫得起来执笔,或灯下独坐,文思涌上心头来,一开头欲罢不能,此文亦必佳。

作文有五忌。前夜睡不酣,不可为文。上句写完,下句未来,或写一段,气已尽,不可为文。文句不出我意料之外,不可为文。精神不足,吸烟提神而仍不来,不可为文。心急,量窄,意酸,亦不可为文。

为文有五宜。心有所喜悦,执笔直书其意,宜。有一意思,积久欲说而未说,今日看一段新闻,听一句话,添上新意,与前意吻合,宜。偶然得开头一二句话,夺口而出,觉得甚佳,虽未有题目,宜。同一事物,得一新法表之,意虽人人所知,而体格特别便于发挥,宜。(如余前作《怎样写再启》,不过以此新法写人之心理前后矛盾,此体格之新也。内容安插甚容易。《文心》一书亦不过以新体格说旧话而已,而能看之不厌。)读书时确能发前人所未发,宜。五者有其一,尽管下笔,必无迂腐雷同之弊,而得尖新之趣。

(原载1935年9月16日《宇宙风》第1期)

知识上的鉴别力

教育和文化的目标,只在于发展知识上的鉴别力和良好的行为。一个理想的受过教育者,不一定要学富五车,而只须明于鉴别善恶,能够辨别何者是可爱,何者是可憎的,即是在知识上能鉴别。最令人难受的,莫过于遇着一个胸中满装着历史上的事实人物,并且对苏俄或捷克的时事极为熟悉,但见解和态度则是完全错误的人。我曾遇见过这一类的人,他们在谈话时,无论什么题目,总有一些材料要发表出来,但是他们的见地,则完全是可笑可怜的。他们的学问是广博的,但毫无鉴别能力。博学不过是将许多学问或事实填塞进去,而鉴别力则是美术的判别问题,中国人于评论一个文人时,必拿他的学行和识见分开来讲。对于历史家尤其应该如此区别。一个满腹学问的人,或许很易于写成一部历史,但所说的话或竟是毫无主见与识别的。而在论人和论事时,或竟是只知依人门户,并无卓识的。这种人就属于我们所谓缺乏知识上的鉴别力。强记事实是一件极容易的事情。历史上一个指定时代中的事实,我们极易强记,但分别轻重和是非,则是一件极难的事情,而有恃于一个人的见解力了。

所以一个真有学问的人,其实就是一个善于辨别是非者。这就是我们所谓的鉴别力,而有了鉴别力,则雅韵即会随之而生。但一个人如若想有鉴别力,他必须先有见事明敏的能力,独立的判断力,和不为一切社会的、政治的、文学的、艺术的或学院式的诱惑所威胁或眩惑。一个人在成人时代中,他的四周当然必有无数各种各式的诱惑,如:名利诱惑、爱国诱惑、政治诱惑、宗教诱惑和惑人的诗人、惑人的艺术家、惑人的独裁者与惑人的心理学家。当一个心理分析家告诉我们,幼年时代的脏腑效能的种种不同的运用,切实有关一个人日后生活中的志向、挑衅心和责任心,或便秘症引起暴躁的性情时,凡有识力者对之,只可付诸一笑。当一个人错误时,他简直就是错误的,不必因震于他的大名,或震于他的高深学问,而对他有所畏惧。因此识和胆是相关联的,中国人每以胆识并列。而据我们所知,胆力或独立的判别力,实在是人类中一种稀有的美德。凡是后来有所成就的思想家和作家,他们大多在青年时即显露出智力上的胆力。这种人绝不肯盲捧一个名震一时的诗人。他如真心钦佩一个诗人时,他必会说出他钦佩的理由。这就是依赖着他的内心判别而来的;这就是我们所谓文学上的鉴别力。他也绝不肯盲捧一个风行一时的画派,这就是艺术上的鉴别力。他也绝不肯盲从一个流行的哲理,或一个时髦的学说,不论他们有着何等样的大名做后盾。他除了内心信服之外,绝不肯昧昧然信服一个作家;如若那个作家能使他信服,那个作家就是不错的;但如若那作家不能使他信服,则那个作家是错误的,而他自己是对的;这就是知识上的鉴别力。这种智力上的胆力和独立的判断力,无疑地必须一己的内心中先具着一种稚气的、天真的自信心。但一己的内心所能依赖的,也只有这一点,所以当一个学生一旦放弃他个人判断的权利时,他便顿然易于被一切人生的诱惑所动摇了。

孔子好像已经觉得学而不思比思而不学更不好,所以他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他必因看见弟子之中这种学而不思的人太多了,所以他要提出这种警告。这个警告其实也是现代的学校所极为需要的。我们都知道现在一般的教育和一般的学校制度,都偏于割舍了鉴别力以求学问。视强记事实即为教育的本身目标,好像富于学问即会使人成为一个高士。但是学校中为什么要贬视思想?为什么要歪曲学制,而将愉快的求学企图变成了机械式的、严定尺寸的、划一的和被动的强记事实?我们为什么要把知识置于思想之前?我们为什么愿意称呼一个仅是读足了心理学、中古历史、伦理学和宗教学学分的大学毕业生为学成之士?这种学分和文凭何以会取代了教育的真正目标的地位?何以会使学生们的心目中也认为是如此的?

理由很简单:我们所以用这个制度,因为我们是在将民众整批地教育,如在工厂里边一般。而一涉工厂的范围,则一切都须依着呆板的机械式的制度去行事了。为了保护学校的名誉和将产物标准化起见,所以学校要发给文凭,以为证明。为了须发文凭,便不能没有次第:为了须分次第,便不能没有记分:为了须记分,便不能没有大小考试了。这全部的程序,成为一个整个的合于逻辑的必然事件,而使人无从避免。但机械式的大小考试,为害之大,远过于我们所能想见。因为它立刻使人注重强记事实,而忽略了鉴别力的发展。我本人曾当过教师,很知道出历史题目确比一般的泛常普通知识题目较为容易,印批分数时,也较为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