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李鸿章游伦敦,有一回,英国绅士请他看足球赛。李氏问:"那些汉子,把球踢来踢去,什么意思?"英国人说:"这是比赛。而且他们不是汉子,他们是绅士。"李氏摇摇头说:"这么大热天,为什么不雇些佣人去踢?为什么要自己来?"这可说明中国文人不钓鱼的原因。台湾教育,有"恶性补习"害人子弟。当局若不赶紧设法救济,将来国内后生,也决不敢钓鱼,最多观鱼而已。我想女子无才便是德,有德便无才,文人不出汗,出汗非文人,这也是古人所谓天经地义之一。其实不然。垂钓并不必出汗。而其所以可乐,是因钓鱼常在湖山胜地,林泉溪涧之间,可以屏开俗务,怡然自得,归复大自然,得身心之益。足球棒球之类,还是太近城市罢,还是人与人之斗争。英国十七世纪钓鱼名著《TheCompleteAngler》(byI.Waltom)列入文学,就是能写到钓鱼时林涧之美,自然之妙。其书又名为《TheContemplativeMan"sRecreation》,意思是钓鱼是好学深思的人的娱乐。所以钓鱼与烟斗的妙用,差不多相同(Thackeray称烟斗也能发人深思),在静逸的环境中,口含烟斗,手拿钓竿,涤尽烦琐,与自然景色相对,此种环境,可以发人深省,追究人生意味,恍然人世之熙熙,是是非非,舍本逐末,轻重颠倒,未尝可了,未尝不欲了,而终不可了。在此刹那,野鸟乱啼,古木垂荫,此"触袖野花多自舞"之时也。顽石嶙岣,鱼虾扑跳,各自有其生命,而各自有其境界;思我自白驹过隙,而彼树也石也,万古常存,此"野花遮眼泪沾巾"之时也。
凡人在世,俗务羁身,有终身不能脱、不想脱者。由是耳目濡染愈深,胸怀愈隘,而人品愈卑。有时看看庄子,是好的,接近大自然,是更好的。陆龟蒙书《李贺小传》后,讲唐诗人孟郊废弛职务,日与自然接近,写得最有意思:"孟东野贞元中以前秀才,家贫,受溧阳尉。……南五里有投金濑,草木甚盛,率多大栎,合数十抱,藂蒢蒙翳,如坞如洞。地洼下,积水沮洳,深处可活鱼鳖辈。大抵幽邃岑寂,气候古澹可喜。除里民樵罩外无人者。东野得之忘归。或比日,或间日,乘驴,后小吏,经(迳)蓦投金渚一往,至得荫大栎,隐岩藤坐于积水之傍,吟到日西还。"后来因此丢了差事。此孟东野所以成为诗人。
孟东野、李长吉都是如此。黄大痴也是如此。人生必有痴,而后有成,痴各不同,或痴于财,或痴于禄,或痴于情,或痴于渔。各行其是,皆无不可。
我最爱张君寿一首咏一对讨渔夫妇的诗:
郎提鱼网截江围,妾把长竿守钓矶;满载鲂鱼都换酒,轻烟细雨又空归。人生到此,夫复何求?
人类是唯一在工作的动物
现在当着我们面前的是人生的盛宴,唯一成为问题的是我们的胃口如何,胃口比筵席更为实在。讲到人,最最难于了解的是他对工作所抱的观念,以及他自己要做的工作或社会需要他做的工作。世间万物尽在过悠闲的日子,只有人类为着生活而工作。他因为不能不去工作,于是在文明日益进步中的生活变为愈加复杂,随时随地是义务、责任、恐惧、障碍和野心,这些并不是生而有之,而是由人类社会所产生。譬如当我坐在书桌边时,我看见一只鸽子在那远处的一座礼拜堂的尖塔旁回翔,它绝不忧虑午餐要吃些什么。但是我的午餐就比那鸽子复杂得多,拿到我面前的食物,已经过了千万人的工作,已经过了种种极复杂的种植、贸易、运输、递送和烹饪,正因如此,人类要获得食物比动物困难万倍。如果一只森林里的野兽跑进人类的都市里来,看到人类为生活如此匆忙,这只野兽一定会对这个人类社会发生很大的疑惑和惊奇。
我想那森林中的野兽,它的第一个思想一定是说人类是唯一工作的动物,因为在世间除了一些驮马和磨坊里的水牛之外,所有的动物甚至家畜等都不必工作的。警犬很少去执行职务;看门的狗总是玩耍的时候多,并且在阳光温暖的时候,总要舒舒服服地在地上睡一下;那贵族化的猫更用不着为生活而工作,它有一个天赋的敏捷身体,可以随时跳过邻居的篱笆,它甚至不以为自己是一个俘囚--想到什么地方去就去。这样看来,世间只有人类辛苦地工作着,驯服地关在笼子里,为了食物,被这个文明和复杂的社会强迫着去工作,为了自己的供养而烦虑。我虽然知道人类也有人类的长处--知识的愉快、谈话的欢乐和幻想的喜悦。例如在看一出舞台戏的时候,更能表现出来。可是在这里我们不能忘掉根本的事情,就是人类的生活太复杂了,只是一个供养自己的问题,已经要费去我们十分之九以上的活动力。所以文明大约是寻觅食物的问题,而进步便是使食物难于得到的一种发展。文明如果不使人类难于得到食物,人类就绝对不用这样劳苦地工作。人类的危机是在社会太文明,是在获取食物的工作太辛苦,因而在那获取食物的劳苦中,吃东西的胃口也失掉了--我们现在已经达到这个境地。由森林中的野兽或是由哲学家看来,这好像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当我每次看到那摩天大厦或一望无际相连的房顶时,总有些心惊胆战。这种景象确是令人惊奇的。两三座水塔,两三座钉有广告牌的钢架,一两座高入云霄的尖塔,鳞次栉比的沥青屋顶,形成了一些四方形的、垂直矗立的轮廓,全没有组织或次序,只是点缀着一些泥土,褪了色的烟囱,以及几根晒着衣服的绳索和许多交叉在天空的无线电天线。俯视街道,所见的是一列灰色或已褪色的红砖墙,墙壁上开着成列的、干篇一律的阴暗小窗,窗门半开着,一半掩着阴影,有的窗槛上有一瓶牛乳,其余的窗槛上放着几盆纤弱的病态的花儿。每天早晨,有一个女孩子带着她的狗儿跑到屋顶上来,坐在屋顶的楼梯边晒太阳。当我再仰起头来极目远望时,我看见一列一列的屋顶连绵数英里,形成了一些难看的四方形的轮廓,一直到极远的远方。此外又不过仍是一些水塔和一些砖屋。人类在这里居住,他们怎样居住呢?每家就住在这种阴暗的窗户的里面吗?他们怎样生活呢?说来令人咋舌。在那两三个窗户的后面,就住着一对夫妻,每天到了晚上就像鸽子那样地回到那鸽子式的房子里去睡觉。早晨起来后,喝了些咖啡,丈夫出去到某地方,为家人去寻求面包,妻子便在家里不断地、拼命地把尘埃扫出去,使那一块小小的地方干净一些。下午四五点钟,她们跑到门边和邻居们谈谈天,吸了一些新鲜空气。到了晚上,他们又拖着疲乏的身体睡上床去。他们就是这样生活下去的。
其他家道较小康的人家便住在较好的公寓里。他们有着较"美术化"的房间和灯罩,房间里布置得较干净,房中稍有空处,但也仅是一些些而已。租上七个房间的已算是奢侈生活,更不用说是自己拥有一套七个房间的公寓了!但是住在公寓里,也不一定会有更大的快乐,只不过是少受一些经济和债务的烦扰。可是情感上的纠纷、离婚案件、晚上不回家的丈夫,或夫妻各自在晚上出去游乐放荡等类事件,却反而较多了。他们所需要的是娱乐。真是天晓得,他们要离开这些单调的墙壁和发光的地板去另找刺激!于是他们去看裸体女人。因此患神经衰弱症啦,吃阿司匹林药片啦,患贵族病啦,结肠炎啦,消化不良啦,脑部软化啦,肝脏变硬啦,患十二指肠溃烂症啦,患肠部撕裂症啦,胃动作过度和肾脏负担过重啦,患膀胱炎啦,患肝脏损坏症啦,心脏胀大啦,神经错乱啦,胸部平坦和血压过高啦,还有什么糖尿病、肾脏炎、风湿痹、失眠症、动脉硬化症、痔疮、瘘管、慢性痢疾、慢性便秘、食欲减退和生之厌倦等等,真是到处可见,比比皆是。这样还不够,还得多养几只狗和几个孩子。快乐的成分完全须看这些住在高雅的公寓里的男女的性质和脾气而定。有些人确是过着欢乐的生活,可是其他的人却并不见得欢乐。而且普遍地说来,他们甚至还比不上那些劳苦工作的人们,他们只觉得无聊和厌倦。不过他们有一辆汽车,也许还有一座造在乡间的住宅。啊!乡村住宅,这便是他们的救星。人们在乡村中劳苦工作,希望能够到都市去,在都市里赚足了钱,可以再回到乡村中去隐居。
如果你在都市街上散步,你可以在大街上看见美容院、鲜花店和运输公司。在后面的一条街上可以看见药店、食品杂货店、铁器铺、理发店、洗衣店、小餐馆以及报摊。如果那都市是很大的话,就是闲荡了一个钟头,还是在那都市里。只不过多看一些街道,多看见一些药店、食品杂货店、铁器铺、理发店、洗衣店、小餐馆和报摊。这些人都怎样过生活?他们都来此干什么?问题很简单,就是洗衣服的去洗理发匠和餐馆堂倌的衣服,餐馆里的堂倌去侍候洗衣匠的饭食,而理发匠则替洗衣匠和堂倌剃头,那便是文明。这不是太令人惊奇了吗?我敢说,有些洗衣匠和理发匠或堂倌一生中不曾到过十条街以外的地方。总算还好,他们还有电影可看,可以看见鸟儿在唱歌,树木在滋长、在摇摆。也可以看见世界之大,土耳其、埃及、喜马拉雅山、安第斯山(Andes)暴风雨、船舶沉没、加冕典礼、蚂蚁、毛虫、麝鼠、蜥蜴跟蝎的搏斗、山丘、波浪、沙土、云霞,甚至月亮--一切的一切统统在银幕上而已。
啊!聪明智慧的人类!我颂赞你。人们为了生活而任劳任怨地工作,为了要活下去而烦虑到头发发白,甚至忘掉游息,真是不可思议的文明!
中国的悠闲理论
美国人是闻名的伟大的劳碌者,中国人是闻名的伟大的悠闲者。因为相反者必是互相钦佩的,所以我想美国劳碌者之钦佩中国悠闲者,是跟中国悠闲者之钦佩美国劳碌者一样的。这就是所谓民族性格上的优点。我不晓得将来东西文明是否会沟通起来,可是在事实上,现在的东西文明已经联系起来了。如将来交通更进步,现代的文明更能远布时,它们间的关系将更加密切。现在至少我们可以这样说,机械的文明中国不反对,目前的问题是怎样把这两种文化加以融合--即中国古代的物质文明--使它们成为一种普遍可行的人生哲学。至于东方哲学能否侵入西洋生活中去的这一个问题,无人敢去预言。
机械的文明终于使我们很快地趋近于悠闲的时代,环境也将使我们必须少做工作而多过游玩的生活。这尽然是环境问题,当人类觉得有很多的闲暇工夫时,他不得不去想出一些消磨空闲的聪明方法。这种空闲是飞快进步的结果,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他必须接受。一个人终不能预测下一代的事物。三十年后的生活怎样,只有大胆的人们才敢去拟想。对于这世界不断地进步,人类总有一天会感到厌倦,而去清查他对于物质方面的成就。当物质环境渐渐改善了,疾病灭绝了,穷困减少了,人寿延长了,食物加多了,到那时候,人类绝不会像现在一样的匆忙。而且我相信这种环境或者会产生一种较懒惰的性格。
此外,主观的因素常是和客观的因素同样重要的。哲学不但变换了人类的观念,同时也改变了人类的性格。人类对于机械文明的反应,是视人类本性而异的。在生物学上讲到有下列一类的情形,如对刺激的敏感性,反应的缓急,以及各种动物在同样的环境之下所做的不同行为。有些动物的反应比较迟缓。就是在机械文明里(美英法德俄等包括在内)我们看见各民族的不同气质,对于这个机械时代也产生不同的反应,同时,在个人方面,在同样的环境中也会产生不同的反应。我认为中国未来的机械文明所创造的生活方式,一定近于现代的法国生活方式,因为中国人和法国人的气质是极相近的。
今日的美国是机械文明的先导者,大家都以为世界在未来的机械控制下,一定倾向于美国那种生活形态。这种理论我却有所怀疑,谁也不会知道未来的美国人又将是怎样的一种气质,勃鲁克(VanWychBrook)在新著《新英格兰文化时代》一书中所描写的也许会重现于今日,我以为这是可能的。没有人敢说新英格兰文化的产物不是典型的美国文化,也没有人敢说惠特曼在他的民主主义的憧憬里所预测的理想--自由人类和完美母亲的产生--不是民主主义进步中的理想。假如美国能有短期的休息,我相信它或许会产生新的惠特曼,新的梭罗与新的罗威尔(Lowell)。到那时候,那种采金狂热所弄糟了的美国旧文化,也许会再开花结果。这样说来,美国将来的气质,不是又要跟今日的两样了吗?不是将接近于爱默生和梭罗的气质吗?
我认为文化本来就是空闲的产物,所以文化的艺术就是悠闲的艺术。在中国人心目中,凡是用他的智慧来享受悠闲的人,也便是受教化最深的人。在哲学的观点上看来,劳碌和智慧似乎是根本相左的。智慧的人绝不劳碌,过于劳碌的人绝不是智慧的,善于优游岁月的人才是真正有智慧的。在此我不想讲些中国人的悠闲过活技巧和分类,只是想说明那种养成他们喜闲散,优游岁月,乐天知命的性情--常常也就是诗人的性情--的哲学背景。中国人那种对成就和成功的发生怀疑,和对这种生活本身如此深爱的脾性研究是怎样生出来的呢?
中国人的悠闲哲学,可以在十八世纪的一个不大出名的作家舒白香所说的话里看出来,他以为时间之所以宝贵,乃在时间之不被利用:"闲暇之时间如室中之空隙。"做女工的女人租不了小小的一个房间住着,房里满是东西,一无旋转的余地,因而感到不舒服;如果一旦她的薪水略为增加,她便要搬到一间较宽敞的房子里,在那里除了放置床桌和煤气炉子外,还有一些回旋的地方,这就使她感到舒适。同样理由,我们有了闲暇,才能感到生活的兴趣。我曾听说纽约公园街(ParkAvenue)有一位富婆,她把住宅旁边的无用地皮都买了下来,原因是恐防有人在她的住宅旁造摩天大厦,她仅仅是为了要得一些弃置不用的空地,不惜花费大量金钱;但我以为她花的钱,再没有比花在这种地方更精明的了。
关于这点,我可以报告一些我个人的经验。原先我看不出纽约市中摩天大厦的美点,后来到了芝加哥,才觉得只要在摩天大厦的前边有相当的地面,而四周又有半里多的空地,倒可成为庄严美丽的。芝加哥在这方面比较幸运,空地较纽约曼哈顿市区多一些。如果那些大建筑物间的距离比较宽阔,则在远处看起来,就似乎没有什么东西阻碍了视线。这样比较起来,我们的生活太狭仄了,使我们对精神生活的美点,不能得到一个自由的视野。我们精神上的屋前空地太缺少了。
悠闲生活的崇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