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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春天,是一个大闹钟

赵德斌

南方的春季,小雨总是淅淅沥沥,天总是阴阴沉沉,而人,也如这天气一般没精打采,仿佛没有任何事能让自己提起劲来。看着台下昏昏欲睡却又强打精神的学生,不由得打心眼里替他们难受,想责备,无从责备,因为连自己也像是受了天气的蛊惑似的,无法摆脱春天特有的慵倦。

终于下课了,学生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也逃也似的离开了自己的阵地,回到自己的座位,想歇一歇,可桌面上,学生的试卷还急待我这个愚公慢慢地去搬。

无奈,灌了一杯凉开水,开始“叩石垦壤”。

正辛苦搬运中,我已不知不觉地陷入了一批不知所云的“春之颂”中,苦不堪言,忽然发现一“惊动天地”之妙语:“春天是一个大闹钟。”

顿时,我所有的困倦飞到了九霄云外,即示诸众位同仁。众人看毕,无不绝倒,一致认为“惊动天地”之语,的确实至名归。

春,妩媚阴柔,古今多少诗文写不尽春日里的烟柳繁花,雨丝风片,多少词曲唱不完春日里的离愁别绪,婉转多情。而今,这一明眸皓齿、顾盼生情的好女子,生生被这“闹钟”闹断了所有引人遐思的逸致闲情,闹出了个忙碌零乱的市井之晨来。

也许,对于这些吃麦当劳,打游戏机,看电视剧,追逐明星,终日骑着摩托车呼啸而过的孩子来说,我的要求实在是过于严苛了。他们往往只懂得以热闹喧嚣和虚荣自负装点着自己的青春,对于他们而言,在课堂上获得知识的乐趣,远不如看港产电视剧来得痛快。

我无法责怪这些缺乏想象力的学生,因为春天早已不在我们触手可及的地方,连我自己也已经许久没有和真正的春天碰过面了。我们的周遭,不再是草长莺飞,野芳繁茂,山水流碧。终日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我终于只能从树木枝头新绿的叶子,南方有限的几朵春花,还有终日绵绵的细雨中感受着有限的春的气息。

中考已经在即,我难道还能扭转乾坤不成?

我时常安慰自己,说他们除出金钱,唯一有价值的,只是他们有限的青春。可是,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连我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所拥有的所谓知识和智慧,能否理直气壮成为说服他们的榜样和力量。因为,我或许能鄙视他们的无知和幼稚,能嘲弄他们的简单和浅见,能责备他们的不思进取,但我却无力改变一个铁铮铮的事实:在他们的世界里,在他们的认知范围里,知识不是力量!科技不是金钱!而春天,春天只是一只毫无诗意的大闹钟!

面对这些孩子们理直气壮的轻慢浅薄,我每每感到挫败,于是厌倦便从心底悄悄溢出,漫延至我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终于,我也不知不觉沾染了学生的习气,开始理直气壮,理直气壮地厌倦起来。

于是春天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喧闹的时钟,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愈来愈疲惫。

在讲台上,布置着学生做这做那,我的元神似已经出窍,伏在课室的上空,俯视着目光涣散,如新鬼般失魂落魄的自己……

记得初入行时,有一位前辈说过,只要还有一个学生在听,她仍会好好地讲。当时的我,除了油然而生的敬意,并无太多感触,心想,这里的学生,不至于此吧。

如今,处在这让人无从着力的泥淖中,我才惊觉,原来那样的坚持,需要的不仅仅是耐心和勇气,更需要的是一种如磐石般坚定的信念和意志。而我,仅仅是些“春天是一个大闹钟”之类的话,便把我闹得斗志全无了。

朋友说,你呀,从出生到工作都在学校里打滚,真够呛!的确,你父母亲的工作,都跟学校有着不解之缘,但你的一生,难道也离不开学校了吗?

是呀,难道我的一生,就要这样与如“大闹钟”的“春天”为伍了吗?

我的生活里,也许永远看不见万紫千红的春了,因为,我无法做一个辛勤的好园丁。

“老师,请你喝汽水!”一瓶果汁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这才回过神来,只见眼前站着一名学生,目光里写满了诚恳。

“啊,拍老师马屁啊?”其他同学起哄了。

他的脸顿时涨红了,急忙解释道:“老师,我一向很尊敬你的!我不是拍马屁!”

我的心忽然紧了紧,他在众人面前竟然毫不掩饰对我的敬意,而我,真的配得起他那诚心诚意的敬重吗?望着他如日光般明朗的面容,春末的阴翳与焦躁刹那间仿佛消失无踪,我愣在当场,不知作何反应。

他一向言语不多,可我知道,他心明如镜,甚至知道我最近的郁闷与不快。他曾在周记中这样写到:“老师笑起来的样子最好看,可是这种笑容,最近已经越来越难见到了。一定是我们又让你生气了吧。”

是啊,自从发现了学生的倦怠,连我也不可抑止的无精打采起来,除了终日板着脸,我真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和面孔,来面对这么多我想面对和不想面对的人和事。他到底是个单纯的孩子,他高估了我,高估了差点厌倦了他们的我,他不知道这一段时间,我的确是想放弃,想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啊!

我是不是太过悲观了,或许在他们身上,除了“春天的大闹钟”,我还是能见到我所期待的明朗吧?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春的疲惫还未尽褪,夏,已在悄悄向我们招手了。

一下班,邻居便迎上来告诉我:“有人送过来一袋荔枝,就挂在你窗下呢!”

是吗,我走到房前一看,果然,一小袋鲜红的荔枝挂在窗前,露出袋口的枝叶,还透着些许水汽。

我捧着荔枝,习惯性地探手入袋中,果然取出一张字条,上书:“一袋荔枝粤红笑。能笑否?”

字迹娟秀,一如往年。荔枝,沉甸甸的,像是春天孕育出来的最丰硕的果实。

“是谁?”邻居好奇地凑过来问道。

我笑笑:“是从前的学生。”

是她,三年来,她总爱在这个荔枝果实初成的季节,写一张小小的字条,将家中新采的荔枝挂在我的窗前。

“是吗,真好!”邻居说。

是啊,真好,春末的风轻轻吹过,清爽、干燥,一扫从前的阴郁潮湿。天空,碧蓝碧蓝,没有一丝流云。

已经快到初夏了吧?我也该醒来了吧?

夜里,我给朋友回信:就让我一辈子这样披粉挂尘吧,直到哪一天我去了,你只需在我的墓碑上刻上“教师”两个字即可。

春天已快过去了,夏季就要到来,谁能说春天不是个大闹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