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路漫漫没有回学校宿舍,打算就在Kai的房间的沙发上裹一床毯子将就睡,沙发窄且小,并不舒适。沃夫冈特地给她抱来一个羽绒枕头,说:“委屈你啦,房子不大,Kai独用一个儿童房,卢卡斯一间,就没有卧室给你用。不如我买一张大点的沙发放到书房里,等你回来之后可以住。”
路漫漫忙说:“叔叔不必这样客套,我在哪儿都能睡。”想一想她又说:“我其实很想经常来住的,就怕给你们添麻烦。我倒是有个主意,地下室除了洗衣房和储藏室,还有很宽敞的空间,不如装修成卧室,加装一间浴室,我住,或者客人偶尔留宿都方便,装修费用我来出。”
沃夫冈原本也有此意,听路漫漫愿意负担开销,很是高兴,嘴里却不得不推辞几句:“怎么能让你花钱呢,你还在读书。我可以抽空自己动手来油漆和装家具,只请人来装浴室的水电就行了,不用花太多钱。”
路漫漫当然不会说她账上有一百万欧巨款,只淡淡地说姐姐生前有留一笔款子作为她留学的费用,装修的钱她能挪出来。沃夫冈便顺水推舟,把这事敲定。
节日期间,商场超市人都很多,路漫漫陪着Kai在家玩耍,而卢卡斯整日关起门来不知在做什么。吃饭的时候,路漫漫总是努力找话题和卢卡斯聊天,有时候他们一起看电视,卢卡斯看BBC,她就跟他聊时政经济,看ZDF,她就请教卢卡斯德国的风土人文。
这天Kai睡午觉,路漫漫去敲卢卡斯的门,他老半天才来开门,仍然穿着绿色连体衣,只是把头露出来,头发乱乱的,脆弱而无辜的脸面对她。
“我们一起去超市吧,圣诞节之后巧克力和糖果都打折,我想去给Kai买一些,你喜欢吃小熊QQ糖吗?”
没有德国人不爱吃Haribo小熊QQ糖的,卢卡斯被戳中萌点,居然答应。他把连体衣的拉链拉上,整张脸遮起来。沃夫冈看儿子要这样出门,眉头深锁:“卢卡斯,你换件衣服吧,怎么能穿这样在外面走动?”
卢卡斯不吭声,路漫漫忙把自己的围巾和绒线帽给卢卡斯穿戴起来,这是卢卡斯送她的,挺暖和。她打个圆场:“戴上围巾帽子就不冷啊,红配绿,很有圣诞气氛呢。”
她拉着卢卡斯上车,发动,开到市区的大超市去。停车熄火,卢卡斯坐着不动,她拉他下来:“一起去吧。”
卢卡斯默不作声走在她身后半步,绿色连体衣的诡异装扮引来路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路漫漫只假装没看见,主动拉着卢卡斯的胳膊,在超市的货架之间穿梭。
“你看得清楚吗?”她见卢卡斯行动迟缓,问他。
卢卡斯摇摇头,又点点头,声音闷闷的:“我能看见大概。”
“哦,那好,那你帮忙选小熊QQ糖吧,每种口味都拿几包,我去买巧克力。”
结账的时候,本来路漫漫这样漂亮的亚洲姑娘已经引人瞩目,更何况还跟着奇装异服的一个瘦高个在身边,几个年轻人一直盯着卢卡斯看,低语调侃,一阵哄笑。
卢卡斯的背佝偻着,无法自控地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紧张,路漫漫一直拉着他,对那几个人瞪回去:“看什么看?你妈没教你什么是礼貌?”
那几个年轻人没料到路漫漫德语极好,而且脾气还这么冲,立刻噤声。她牵着卢卡斯的手,一手推购物车,走到停车场去。
卢卡斯帮她把东西装进购物袋,低声说:“谢谢你。”
“谢什么?”
“我在不莱梅穿Morphsuit,我妈不许我出门。”
路漫漫沉默片刻,如此说:“我们都是有病的人,只是生病的地方不一样,在心里,或者在表面。我明白你的心情,有时候我也恨不得藏起来,不让人看见我,也不想看见别人。”
“你有什么毛病?你是完美无瑕,我一个中文字都不认得,你却会说流畅的德语和英语。”
路漫漫微笑,钻进车里之后,她解下左手腕的手表,将那被腕带遮掩住的伤口展示给卢卡斯看:“我割腕自杀过,我也是有病的人。卢卡斯,这个世界太恐怖,唯有变得坚强,才能存活。我们一起努力活得快乐些,好不好?”
卢卡斯拆开拉链,将头露出来,闷久了,呼吸不畅,使得他说话有点喘。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其他人都不理我,不跟我聊天,说我是怪胎。”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我母亲和你爸爸结婚,我们俩就是兄妹,明白吗?家人就是无论你做什么,都会无条件爱你,接受你的人。”
卢卡斯的眼睛潮湿,嘴角下垂,一副要哭的样子,路漫漫轻轻靠过去,和他拥抱一下,低声说:“我们约定好,如果哪天我敢不遮伤疤出门去,你就不穿Morphsuit跟我一起去散步,一言为定?”
“好,我答应你。”
许愿这天回到宿舍,看见门厅通往路漫漫卧室的门口放着一双鞋子,平底及踝的羊皮靴子,在后跟拼接一小块蛇皮,别致时髦。他想鞋子的主人是什么样的呢?必然身材纤瘦高挑,才敢穿这种平跟鞋,个性潇洒爽朗,因而选择中性风格的鞋子。
他鼓起勇气敲门,却无人应答,不知是睡着了还是不在房间里。
新年期间,留学生彼此之间呼朋唤友,常常聚会,许愿这一晚应邀去一个酒吧喝两杯,聊得不甚投机,第三杯啤酒快见底,又玩骰子喝了一轮龙舌兰,胃酸翻涌,百无聊赖,他想走。
有个男生扯扯他衣袖:“别走,路漫漫在另外一摊那边喝酒。”
“路漫漫?”
“你室友啊!搞笑啦,你还没见过?”
“我真没见过,她名字是路漫漫其修远兮那个路漫漫吗?”
“对啊,就是她。名字美,人更美。”
许愿把杯中剩下的一口啤酒,转身到酒吧深处去寻找另一拨学生,确实有一堆人在一个角落高声谈笑,有印度人也有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可就是不见中国面孔。
他还没见过她,可是见过的都告诉他,路漫漫是个大美女,长发及腰,眉目如画。他看见一个化妆精致的女孩子,可他马上就知道不是路漫漫,因为她一口台湾腔。他有点晕,酒精的后劲上来了。
“有人知道路漫漫在哪儿吗?”
“去洗手间了。”
他便往洗手间去,靠在走廊上等,来来往往的女人们有的怒目而视,有的对他笑,可都不是路漫漫。
有男孩子叫他:“嘿,路漫漫在门口买冰淇淋呢。”
他很想走过去,可是头晕目眩,他软绵绵地顺着走廊的墙壁滑下来,没出息地醉倒。
不知是谁把他扛回去的。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已经错过一节课,太阳穴好似被人拳头猛砸一样突突地跳,痛得天昏地暗。这种宿醉之后的痛最要命,无药可解,手足绵软,形同废人。
他拖着疲倦沉重的肉体挪到厨房,看见桌上有一大杯果汁以及羊角面包。
“早安!醉酒伤身,多多保重。早饭算我请客。路漫漫。”
许愿苦笑不迭,昨夜醉态不知是否被路漫漫尽收眼底?真是丢人。
路漫漫神龙见首不见尾,上课时各去各处,下课后她常常到深夜才归,迅速洗漱睡觉,而他总不好意思到浴室门口去堵人,男女有别,还是节制些好。周末她更是影踪全无,不知去何处消遣了。
他向见过路漫漫的留学生打听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大方,一起聚餐她常常请喝饮料。”
“眼睛会说话。”
“她的脸好似会发光,你在人群中一眼就能发现她。”
……许愿综合无数意见,小心翼翼地问:“她总是深夜才回来,可是有男朋友?”
有个男生歪着头想一想说:“不太像,她开一部很旧的高尔夫出入,总是一个人。若是有男朋友,自然是男生送回来。”
“她买车代步?好奢侈。”
“不是什么好车,据说是家人的旧车,她好似有亲戚在汉堡。”
许愿卡在嗓子眼的心往下落了几寸:“啊,那就说得通了,所以周末总不见人。”
到情人节这天,恰好是周五,大学宿舍里组织舞会,主题是怀旧爵士,要求参加的人必须打扮成《了不起的盖茨比》里面的服装风格。许愿自问肢体严重不协调,不愿自曝其短,窝在宿舍打单机游戏,戴着耳机,压根没听见路漫漫高跟鞋的声音。
次日他才从朋友手机里看见当晚的录影,灯光昏暗,手机拍得不甚清楚。一群盛装的各国年轻人喝啤酒,跳舞,玩得不亦乐乎。许愿看见一个盘髻的修长身影,穿一件背心式白裙子,一层一层的流苏好似倒映星光的瀑布,裙子下摆坠羽毛。一圈水钻发箍是橄榄枝的形状,耳上一对珍珠随着动作摇晃,夺人心魄。
“这是谁啊,跳舞真厉害!”
“这就是路漫漫啊,你不知道她原来是学国标舞的,技惊四座,昨晚大把男生抢着要跟她跳舞,她一晚上没停歇过!我个子矮,又只会乱扭,只有眼馋的份儿。”
许愿睁大眼睛把视频反复看了几遍,奈何实在看不清楚路漫漫的脸,只看见她流畅而欢快的舞步,听见鼓掌叫好的声音。那舞曲的节奏极富感染力,他不由得跟着摇头晃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