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兆骏扶路漫漫下车,管家站在大宅门口等待,脸上是公式化的笑容,引他们进入宴会厅。路漫漫心想,自从十七岁被逐出,多少年没来过?恍若隔世。她留心观察,司徒家的房子内部的陈设,除了地毯更换,花卉按季节时令来装饰之外,几乎没什么变化。
进入餐厅,这里的布置和当年她在这里生活时略有不同,家具已更新过,但仍旧延续欧式贵族的简约高雅的格调。
所有人都在,包括司徒修远,他一见路漫漫,撑住椅子扶手站起来,惊喜地说:“漫漫,姗姗来迟,我等你好久!”
路漫漫不吭声,李兆骏带她入座,座位早已排好,他们这一对坐在长桌一侧,和司徒兄妹正对。卓雅坐在上首,下首是李建明。
今晚吃西餐,刀叉擦得雪亮,好似凶器一般。房间里气氛凝重,没人开口说话,佣人倒红酒的声音都显得特别刺耳。
第一道菜上来,各人摊开餐巾,举起刀叉用餐,这才有点人气。卓雅举杯,提议说:“让我们庆祝修远早日康复!”
酒杯举起来,司徒修远凝视路漫漫,她避过他炙热的眼神,低头抿一口酒。席间聊的话题不外乎是两件事,公司的生意,和司徒修远的身体状况。路漫漫只听不说,当自己是一个花瓶。
司徒修远几度想和她交谈,她只是对他微笑,仿佛认真在听,又好似魂游天外,在两人之间竖起一道玻璃墙。
甜品送上来,卓雅挥手,示意管家和佣人们全部下去,闲人勿扰。司徒雪霏早已按捺不住,率先发难。
“兆骏,你给大家一个交代。”
李兆骏拿起餐巾,慢条斯理按一按嘴角,拉起路漫漫的左手,展示那枚钻戒。
“容我正式把路漫漫介绍给各位,这是我的新婚妻子,我们俩已于九月份在纽约注册结婚。”
一片死寂,房间里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司徒修远双手撑住桌子,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张大嘴巴:“我的失忆真的很严重,这,也是我忘记的那一部分吗?”
没人回答,他自顾说下去,声音和手都在颤抖:“漫漫,你是我的爱人,我们在一起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那么爱你,爱你爱到骨髓里。请你亲口告诉我,你真的嫁给了兆骏?你几时和兆骏在一起?”
路漫漫轻启朱唇,说:“已经有一阵子。”
李建明发飙:“路小姐!我们李家欠你恩情,绝不敢忘,但不是以这种方式报答。你们结婚的决定,不知会父母,实在荒唐!”
李兆骏不卑不亢地说:“我堂堂七尺男儿,已为人父,要娶一个心爱的女人,需要征求任何人的同意吗?”
李建明拍桌子:“大逆不道,我还没死呢!你要娶妻,敢不问我的意见?我不准你跟这个女人结婚!”
李兆骏直勾勾地看着父亲,说出一句很奇怪的话:“很多年之前,我深爱一个女孩,发誓这一辈子我就爱她一个。然后,你对我说,绝对不可以。我屈服了,那之后,我再没爱过,青春岁月,荒唐蹉跎。这种孤独的生活直到我遇上漫漫才算终结,我觉得好幸福,好似重生一般,一潭死水的生活又有了色彩。父亲,我以为你是希望你的儿子快乐的,为何要剥夺我追求快乐的权利?”
“天下有那么多好女人!你选谁不好?”
“哦?你不也只爱一个?修远也一样,只对一个人死心塌地,我为什么不可以选择我爱的女人,当她正好也爱着我。”
司徒修远死死盯着路漫漫的脸,他的脸色苍白如死灰,他问:“漫漫,你是自愿的吗?嫁给兆骏?”
路漫漫点头,司徒修远突然狂笑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却无比悲伤:“老天爷啊,我到底忘记了什么?我真是傻瓜,以为自己是被爱的那一个,原来我是小丑,不过是一厢情愿。”
卓雅心如刀绞,奔过去拥抱儿子,不住安抚。
司徒雪霏眼里流下泪来:“兆骏,从小到大,我最尊敬你,也爱你。哥哥与你情同手足,妈妈当你是自家儿子一样对你关怀备至,没想到你会这样伤害我们全家。”
李兆骏斜眼瞧她:“哦?你打算报复吗?抑或和我划清界限?”
气氛正在胶着时,司徒修远突然抱着头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卓雅尖叫,所有人乱作一团,李兆骏推开门叫护士,管家和佣人们冲进来,护士掰开司徒修远的眼皮看他瞳孔。
“病人大脑受过创伤,一直在服用药物,不能受刺激,赶快把他抬到卧室平躺,我给他打镇定剂。”
司徒修远还有一丝神志,伸出手去叫:“漫漫,不要离开我。”
路漫漫心如刀割,手比理智更快,伸出去,和他紧握,跟着一起送司徒修远到卧室。叨扰许久,司徒修远在药物作用下昏睡过去。路漫漫一直半跪在床边,手被司徒修远握着,此时悄悄抽出,他似乎受惊,在空气中乱抓,眉头皱起,路漫漫连忙塞一个靠枕的角给他捏着。他找到安慰,这才平静下来。
众人退出卧室,都是一头汗。
卓雅拉住路漫漫的胳膊,说:“路小姐,请留下。”
李兆骏激动地说:“她是我的妻子。”
“兆骏,我心疼修远,我不能看他这么痛苦。”
“所以我就活该受罪,要把我的妻子献给他?”
卓雅苦口婆心:“修远的个性你还不清楚?不撞南墙不回头。”
李兆骏冷哼一声:“他是撞车了都不知悔改。”
路漫漫迟疑,低声说:“我愿意留下来,直到他情况好转。”
李兆骏低呼:“漫漫!”
“我……于心不忍。”
李兆骏气急,拂袖而去。管家忙迎上来:“路小姐,我送您去休息,你想住哪个房间?”
卓雅在一边淡淡地说:“去开三楼尽头那间房,路小姐从前就住那里。”
管家领命,陪路漫漫上楼,房门打开,女佣麻利地去抹灰,铺床。路漫漫惊呆,这房间的陈设布置和当年一模一样,连花瓶的位置和沙发朝着阳台的角度都毫无变化,时间似乎在这里凝固,她重回十六七岁的时光。
卓雅一定是故意的,让她看到司徒修远是多么眷恋旧情。司徒家的人想让她奉献什么呢?感情吗?肉体吗?抑或只是时间?
女佣送上干净的换洗衣服和睡裙,说:“这是大小姐的衣服,都是新的,两位小姐身量相仿,请路小姐先穿着,明天派人去取您的行李。”路漫漫看一眼,吊牌都还在,点点头,收下。
管不了那么多,她已经筋疲力竭,这一天她已然受够。她冲个热水澡,祛除一身的疲倦和紧张,钻进被窝里,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几个小时,她被轻微的响动惊醒,睁眼一看,僵住。司徒修远在她房里,他坐在她床边,凝视着她。
“你怎么进来的?我记得我反锁了门。”她坐起来,捂住胸口。
“我有钥匙。”
“你失忆,居然还记得这种事?”
“我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掏出钥匙包,里面有一枚钥匙就是你房间的。”
天啊,他是真的忘记,还是假装?
司徒修远环顾房间,眼神里有忧伤和甜蜜。
“我们第一次接吻,是在那张桌子上。”他的手一指,路漫漫呼吸凝固,分毫不差,她在那里,献上纯真的初吻。
“你真的失忆吗?”
司徒修远爬上她的床,眼睛微微眯起,看起来性感而危险,像一头豹子。他的浴袍前襟敞开,露出锁骨上一道长长的蜈蚣般的伤疤。那里动过两次手术,打上钢板,拆下钢板,为了她。
路漫漫想要躲闪,然而身体却不听使唤。她曾在医院陪伴司徒修远两个多月,从他昏迷不醒到数次大大小小的手术,眼睛、眉骨、下颌、锁骨、肋骨、手臂、胫骨……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她亲眼看见他经历这一切,至今他左眼的视力仍然没有完全恢复,遇到强光会疼痛掉泪。
她怎么能拒绝这个男人?
司徒修远的身体是热乎乎的,散发出他惯有的檀木清香。他的手指揉搓她的脸颊,那感觉令她脊背发麻,心跳加速。
“漫漫,如果不是因为你在身边陪伴我,呼唤我,我不会有力量活下来。也许我就放弃和死神的拉锯战,永远沉入黑暗之中。你充实了我的生命,给我活着的希望。我也许真的忘记太多重要的事,但我没有忘记你。关于我们快乐的点滴,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