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过去了,她自梦中惊醒。窗外传来急急的脚步声,灯笼一盏接一盏。门外有人急急地说着什么,她也听不清。起了身,霁兰却不在附近,只得自己披衣下床。掀开布帘,推开内室的门。霁兰好像也刚刚醒来,只是略微梳了下头,和一个公公说着什么。梦漓疑惑地走过去,公公见了她,连忙下跪请安,霁兰也忙转过身,低头行礼。
“发生什么事了?如此喧闹?”梦漓定定神,缓缓道。
“娘娘。”霁兰仍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梦漓看了她半晌,猜测道:“是不是,皇上那边出了什么事?”
“娘娘,”公公跪着答道,“皇上他,回京路上染了风寒,军,军中照顾不周,恐怕……”
“什么?”梦漓几乎快站不住,“那皇上,现在到哪儿了?”
“回娘娘,离京城还有八十里。后日可回到京城。”
“来人,备马车,带上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随本宫前去接驾!”梦漓声嘶力竭地喊道,“太子留在宫里,霁兰你看好他!”
“是,娘娘!”
赵匡胤骑着马在队伍前列,神情肃穆。后面的皇车一摇一摇的,寒风凛冽,他不禁紧紧衣领。忽而,视野前方出现一列队伍,为首的是禁军统领,后面也跟着一辆车。
赵匡胤向前迎接,统领拉住缰绳,后面的马车也随着停下来。一双玉手急急拉开马车车帘,接着穿着披着白色狐裘的梦漓跳下车,几乎是小跑着过来。赵匡胤连忙下马行礼,她只点点头,便跑向皇车。赵匡胤心里一沉。
梦漓奔至皇车前,德公公连忙让车停下来,向她行礼:“奴才见过皇后娘娘。娘娘,皇上他,在里头歇着。”
梦漓点头,掀开车帘,便见他躺在里面,面色苍白,形容消瘦。她轻轻走到旁边,抚着他的脸,泪水不住地往下掉:“才一个多月,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
“娘娘,咱们先回去吧。”德公公劝道。
“好,起驾回宫。”她轻轻答着,握着他的手。冰凉地入了心底。
“起驾!”德公公喊着,沧桑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颤抖。
赵匡胤侧头看看,却已看不见、听不见她的声音。回头驾马前进。
熙辰宫里,太医来了一波又一波,可皇上的病始终不见起色。梦漓陪在他身边,彻夜不休,霁兰怎么劝也劝不住。
国事则暂由赵匡胤和丞相接管。宫内人人神色肃穆,没有平日里半分的喜乐之意。宗训也过来劝娘亲好歹歇息会,吃点东西,梦漓只得答应,慢慢咽着饭。
一日,赵匡胤恰巧无事,便出宫逛逛。正路过一户人家,几个男子正强行将一女子拉走。
“你们放开我!我不会卖身的!”女子气急败坏道。
“哟,小姑娘,你家欠了我家爷那么多债,你家全家上下最值钱的也只有你了。不拿你抵债拿谁啊?当我家爷傻呢?”为首的一男子呵斥道。
“就算抵债,我也可以去你家做苦力,我才不会嫁给你家那只癞蛤蟆!”女子呸了一声。
“哟呵,就你这小身板,跟我家爷斗,斗得过么?现在苦力不值钱,你长的也不赖,卖了还能多些钱。来人,带走!”男子不耐烦的说。
“等等!”赵匡胤过来,递给男子一个荷包,“这里面有一百两银子,够买这姑娘了吧?放了她!”
男子掂掂荷包,笑道:“哟,看您这气派,也是大户人家里的贵公子啊?”
赵匡胤冷笑道:“你家爷是谁?这样逼迫无辜女子?”
“我家爷可是当今宫内禁卫军统领的儿子,恕小的眼拙,没见过您呐以前。”男子仍是嘲笑着说。
赵匡胤拿出腰牌:“认得吗?”
这,这不是庭前一品大将赵校检吗?男子立马脸上挂不住了,讪讪道:“小的,小的狗眼,没认出大人物。您,您大人有大量……”
“滚,有多远滚多远!”赵匡胤怒道,“对了,告诉你爷,小心点,等陛下病好了,恐怕他爹不好了!”
“是,是,小的这就,告,告退……”男子戚戚地离开。
“起来吧。”赵匡胤伸手将她扶起,女子低头,轻声道:“多谢赵将军相救,小女无以为报,还请将军让我去您府上做工吧,也算是抵债。”
“那恐怕你要做很久的工了,欠了那么多债。”赵匡胤笑笑。
“无妨,总比卖身强,”女子笑了,“民女任可微,将军叫我微微就行。”
赵匡胤一面应着,一面上下打量她,倒是一副普通家女子的模样,无甚疑点。
大概是自己想多了吧。赵匡胤想着,向她点点头,两人回府上。
“微微姑娘,以后啊,你就在厨房帮活了。有不懂的地方你就问我。”何婶笑眯眯地说。
“行咧,何婶啊,将军的饮食喜好是什么?有什么是他不能吃的吗?”任可微问道。
“这个嘛,将军倒也没什么特别爱好的吃的,也没什么不能吃的。你呢,就照家常菜做就好了。”何婶想想回答道。
“好的,何婶,”任可微端起锅,“我这就去准备!”
“将军,这些菜,都是微微姑娘今天做的。您尝尝?”赵匡胤忙完公事回府,一进来就被满桌的菜给吓了一跳。
“这,这菜怎么这么多呀?”赵匡胤坐下来,一旁的丫鬟倒上茶来。任可微上前一步,笑着答道:“将军每天日理万机,想必办完公事疲惫不已。微微手拙,做了几道菜,好给将军补补身子,养养精神。这食补的法子比药补好得多呢。”
“好,我尝尝。”赵匡胤夹起一口菜,细细常着,随即笑道:“你这还叫手拙?那全天下有名的庖厨岂不是脸都丢光了?何婶,就让她天天做菜吧,您就就歇歇。不过,微微,以后可不能弄这么多啊,搞得跟宫里的筵席似的。我要这么补下去,不得长多少肉呢?”
厅里的人都笑了,只任可微一个,微微抿唇,说了一句什么。赵匡胤看着她的嘴型,突然愣住了。
她说:“你也可以天天在宫里吃住。”
赵匡胤回过神来时,她和何婶已经回去厨房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天天在宫里吃住?难道是说……他双眼微微眯起,手攥紧袖子。
任可微伸了个懒腰,一旁的何婶早早睡下,大着呼噜。她轻手轻脚的穿上外衣,关好门,慢慢地走在长廊上。忽然背后一道疾风,一人将她喉咙扼住,将她抵在墙上,低声问:“说,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要接近我?”
任可微吓住了,结结巴巴的回道:“将军,我,我就是一个普通民女。之前也和您说过呀。”
“不,你没有那么简单。否则,你也不会说那样的话对吧?”赵匡胤冷冷的回道,“你别装了,没有用的。”
任可微愣了下,忽而笑了:“看来什么都瞒不过将军的眼睛,我没看错人。”她停顿了一下,看看赵匡胤。
“你究竟想干什么?”赵匡胤按耐不住心里的怒气。
“将军,我欺骗了你,可我也有我的苦衷,”她笑着说,“我会辅佐你登上最高的那个位置,而你登上那个位置就是对我最好的奖赏。所以我不需要任何东西,我只需要你,当上皇帝。”
“你可知,你这话,大逆不道。如果我现在去告发你,你将尸骨不保?”赵匡胤面对着她,手上的力度却微微减少了些。
“我明白,将军大可以告发我,”任可微侧头,“但我敢打赌,将军不会的。因为这是对你有益的事。”
赵匡胤冷哼一声,仍是没松手:“你就那么确定?我和陛下兄弟情深,你可是,把这点没算进去。”
“兄弟情深又怎么样?多少帝王在权力面前,他们选择了兄弟情了吗?”任可微继续说着,“何况,以现在的朝局来看,皇上龙体久恙,时不久矣,太子尚小,不足当政。至于丞相,在您面前不过摆设而已。何足挂齿?”
多年前埋在赵匡胤心里的种子,突然有了萌发的欲望。他何尝没有想过那高高在上的位子,何尝没想过统一天下,实现自己的雄才谋略,何尝没想过,若那个位子上站着的是他,那她是不是会属于自己?但那么多年跟随柴荣,早已和他是兄弟,于情理如何取舍?
看出赵匡胤的犹豫,任可微心里暗暗笑着:“将军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其实很多大臣都明白,只是不敢摆在明面上说。若将军信得过微微,微微愿意帮将军牵桥搭线。”
赵匡胤看着她,任可微一副坦荡的样子看回去。半晌,寒风簌簌,任可微不禁打了个寒颤,赵匡胤慢慢放下手,把披肩脱下,给她披上。任可微愣住,他将衣领收紧系好。提着剑,转头说:“暂时不要行动,听我的安排。今天的话,只有你我二人知道。明白吗?”
“是。”任可微攥紧衣服,背上有了些冷汗。
“你真名,叫做什么?”他叹口气,面对着她。
“已经不重要了。”她低头回道,眼中似有泪水闪动。
“知道了。”他转身,提剑离去。
“这样简单的名字,将军,您怎么猜不到?”任可微看他远去,心里想着。
何之微。
熙辰殿。
梦漓面容憔悴,坐在榻边,握着柴荣的手。据随从说,他因劳累过度,没有注意气候变化,染上了极为严重的风寒。加上路途遥远,没有太医在一旁陪着,病情便重了几分。一个多月来,无数太医来为他诊治,仍不见好转。他就这样昏昏沉沉地睡着,中途也偶尔醒过几次,但不过一个时辰又合眼睡去。梦漓也便陪着他,一步也不离。远在南中的淑遥听说这事,也写了很多信问问情况,她只回了一封,便专心守着柴荣。宗训也知道了,每天都过来问安,反而是比以前乖顺了不少,每日还能温习功课,习武练剑。梦漓也放心下来,加上国事有信得过的丞相和赵匡胤担着,她才能专心看着柴荣。
这日,春雪初融,微微寒冷,外面却有暖阳。梦漓便让侍从搬了榻,上面铺上几层毛毯,小心翼翼让柴荣躺在院子里。阳光缓缓照下来,映着他苍白瘦削的面容。梦漓搬了木椅,铺上坐垫,坐在一旁,和他一起晒着太阳。院子里除了他俩,就霁兰在一旁服侍,寂静无声。
梦漓看着满院春色,杨柳垂青,花草开始生长,阳光明媚。伸手握住柴荣的手,喃喃道:“可惜了这春色,你看不见。”
像是在回忆似的,她轻轻抚着柴荣的面庞:“这么多年,都是你一人在撑着,我从未帮过你什么,反倒是,给你添了那么多麻烦……不过,现在你放心,宗训和我都好好的,他也一直在长进,还每日来看你……可你,为何还不好起来……朝局的事,我一介女流,不能管也不想管……我只想你快点好起来,柴荣,求求你快点好起来……我很害怕,害怕没有你的日子……”
泪水终于肆意地流下来,滴在手背上,映着阳光,闪着光。梦漓顾不上擦泪,只是一次次抚着他的脸,双肩颤抖着,无法自已。
“娘娘……”霁兰上前,扶着梦漓,默默陪着她。
梦漓低下头去,靠着柴荣,抱住他。霁兰扶着她的手臂,一言不发。
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柴荣的眼睑动了动,终而慢慢睁开双眸。刚开始是一片混沌,缓缓变得清明。他轻轻侧头看着一旁的梦漓,嘴角悄悄勾起,抬手抚抚她的乌发。
梦漓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已是满脸笑容。霁兰见状,忙道:“我去找太医!”说罢匆匆跑开。
“你醒了?”梦漓怔怔地看着他,他笑笑,握住梦漓的手,微微起身,在她额头上印上一吻。
“嗯,听见你叫我,我便醒了。”他缓缓说着,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梦漓抱住他,泣不成声:“你终于醒了,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我好害怕……”
“别怕,”柴荣抱住她,“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梦漓点点头,接着说道:“以后你要好好的,不能再这样了。”
“好,”他应着,“对了,你知道吗?我做了好长的梦,梦里梦见你为我跳着舞。我现在,也好想看看。”
梦漓点头,破涕为笑:“好,我让他们拿靠枕来。”
丫鬟拿来靠枕,梦漓放好枕头,扶着柴荣慢慢起来,靠在枕头上。自己回内室换了一身舞衣,略施粉黛。待出来时,柴荣正捧着茶,笑着看着她。梦漓着一身白衣,行走时衣衫翩飞,头上一只简单的玉簪,仍如初见时的美丽、恬静。
梦漓行了行礼,一旁的霁兰抬手,弹起古琴。一曲《凤求凰》,梦漓随曲起舞。和煦阳光下,面前佳人动作柔婉,神思专注,一直看着柴荣。柴荣微微点头,喝了口茶。
见她跳完,柴荣唤她过来,用手中的帕子轻轻为她拭汗。梦漓笑着任他擦拭,眼里尽是风雨过后的灿烂。柴荣放下茶杯,揽着梦漓,梦漓就着柴荣的手臂,靠在他怀里,听着他的呼吸声。
“太医,可曾说了什么?”她想起来,问着。
柴荣低头不语,将她抱紧了些:“没什么,说我比以前,好多了。”
“真的吗?”梦漓低声问着,“真的……”
“嗯,”柴荣吻着她的额头,“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梦漓伸手抱住他的背,轻轻摩挲着,贪婪的汲取着这得之不易的安宁。抱了一会,梦漓正准备起身换衣时,柴荣的身体一僵,整个人直直往后摔去!
“皇上!”梦漓跟着倒下去,用手托着他的头,“不要吓我,不要!”
柴荣看了看她,笑了笑:“我有点累了,先睡一会。我,一定……会……醒来……的……”接着,他阖上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