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酒店是个消息满天飞的地方,会议结束后不到两小时,裁员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盛唐。一时间人人自危,各部门经理的办公室打起了拥堂,平日里比较冷清的人力资源部更是挤破了门槛。
“经理,别让我回家,全家老小都指望着我的工资,求求你了!”
“我不敢回去呀,老家人都以为我在南华发财,回去有何面目见家乡父老?”
“我是盛唐的第一批员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心心好吧!”
……
一开始,各位新上任的总监、经理们还以大局为重,耐心地解释酒店的困难,作抱头痛哭,万分不舍状,到后来见感情戏全然失效,纷纷把矛头指向上面,“唉,别怪我,不是我不想留你们,上面的决定,不是你走就是我走,怎么办?”
“上面是谁呀?新上任的林总吗?”一些比较机灵的员工好奇地问。
……
看到管理人员神色黯然的认同,几百座愤怒的火山一下子同时爆发了。
“你们干什么?不能进去!林总不在……”办公室的门被人撞开,几个员工推攘着试图阻止的董婷,无奈她人小力弱,早被众人推到一边去。她对我道,“对不起,林总,他们,我拦不住……”
“林总,你为什么要撵我们走?我们又没犯什么错。”第一个说话的厨师大声吼道,手里一把菜刀晃悠着。
“姓林的,想不到你嘴上没几根毛,心却如此之狠!”第二个说话的PA阿姨道干脆连尊称都免了,因为手中也提有一把玻璃刮刀壮胆。
“林启东,你敢砸我们的饭碗,我就跟你没完!”第三说话的值班工程师直呼我名,咣啷,一把扳手扔在大班桌上,当即跳起几小块油漆。
还操着家伙来兴师问罪,我一声冷笑,稳坐在大班椅上一动不动,转头问董婷。“Tina,一共来了几个?”
她数了数,除了冲在最前面的三人,后面还有八个男女,颤微微道,“一共有十一人。林总,我马上给保安部打电话。”
“你敢!”厨师一把抓住她,几个人齐齐上前堵住大门,不让她出去。“哇——,臭婆娘,敢咬我!”他伸手就想给她一拳。
“住手!”我一声大喝,“欺负小姑娘,算什么男人!”
厨师的手僵在半空,跚跚地落下,用力一推,董婷一个踉跄,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泪水止不住流下来。左臂一大块青指印,刚才那一抓定是不轻。
“说吧,你们想干嘛?”是祸躲不过,我直起身子向众人问道。
十一个人你看看我,我瞧瞧你,交头接耳一番后,推出一位发言人,就是扔扳手的值班工程师,只见他上前几步,身子抵住桌沿,斥口道,“好象这话应该是我们问你才对。你昨天才当上总经理,今天就下令赶我们走,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目测他的身高不到一米八,虽然腰肥膀壮,不过多是些肥肉,一对一不是我的对手,但此时动手却是下下之策,可以想像现在的盛唐俨然一个巨大的火药桶,只需一点火花,顷刻就会爆炸。我没这么傻,“你叫什么名字?”
“本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工程部值班工程师,何国彬。”他一屁股坐在对面的中班椅上,凛然道。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上午例会做决定时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要沉住气,我调匀呼吸,微笑道,“哦,是何工。你们今天来是问我劝退一事吧,不错,是我做的决定。现在南华的情况你们不比我知道得少,一大半工厂关门歇业,各大酒店生意一落千丈,盛唐也已入不敷出,下个月发工资都成问题……”
“这个我们不管,反正你不能让我们走!”何国彬粗暴地打断我的话,一对凶光逼视着我,那架式不啃下我一口肉来绝不罢休。其余十人在一旁起哄,纷纷表示不会离开。
是服软,还是针锋相对?我来不及犹豫,鼻子里哼了一声,欺负我年轻吗?别看你们长我几岁,又人多势众,老子却不吃这一套,正色道,“你们也可以不走,但从下月起,各位的工资必须减掉三分二,如何?”
“那可不行,每个月我都得给老家寄钱,减掉三分之二还剩多少?”何工态度决决,回头看身后的人不住点头,他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支持自己。胆子更壮了,开始摇晃着手中的扳手。
我仍稳如泰山,反问道,“离开盛唐你们不愿意,减工资也不干,那我就没办法了。既然如此,我倒有个主意,这样吧,反正今天酒店也没几个客人,干脆我通知大家立刻歇业算了。Tina,你马上通知所有部门经理到我办公室来,我们盛唐从今天起正式关门。”
这下连董婷也惊呆了,自己离乡背景,大老远从湖南跑来,才上一天班就失业,是不是太倒霉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想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找到否定的答案,她失望了,跟着泪水啪嗒啪嗒地流下来,整个人瘫倒在沙发上。
何工等人显然没料到我会如此一说,顿时没了主意。今日气势汹汹打上门来,虽没指望有什么好果子吃,但也不愿弄得鱼死网破,家里不是需要钱吗?如果酒店真的关门了,那还不是等于立马卷铺盖走人,眼下的南华哀鸿遍野,却到何处找工作?想到这里,心里一阵抽搐,气焰不觉减了五分。
身后那位手拿玻璃刮刀的PA阿姨反应最快,哭泣道,“林总,您别生气,不是我们不理解酒店的困难,老板都没进帐,拿什么给我们发工资。可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没有这份工作,无法生活呀!”
她的话迅速感染了大家的情绪,此时十一个人都各怀心事,思忖着万一与我撕破脸,酒店真的关门,再怎么闹也是无用。身为外来移民,总不能象南华本地民众一样,跑到政府办公楼前静坐请愿,要求解决就业问题吧。此前许多工厂曾发生过这一幕,结果当地政府搞区别对待,只解决本地人的失业问题,外来盲流一概不问地驱赶到火车站遣送回乡。
一分钟前还咄咄逼人的何工见势不对,也软了下来,他的头脑分得清孰轻孰重,遂换了种语气,“林总不是当真的,对吧?我们今天斗胆前来也只是想表明一个态度,这份工作真的对我们很重要,希望林总再斟酌斟酌,好歹给我们一碗饭吃。都是出来打工的,谁也不容易。”
“有你们这样提着家伙来表明态度的吗?”我狠狠地扫了一眼他们手中的东西,正想吹嘘自己从来不怕威胁,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林启东,见好就收吧,好在这些个人没文化,吓一吓足够了。关门,你又不是老板,做得了主吗?于是缓了缓口气,道,“快把工具收起来,酒店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拿的。你们的意思我懂,这份工作对大家很重要,可是眼下酒店很困难,如果你们现在离开,还能拿到完整的工资,下个月可能就没有了。你们想必也听说了,南华有很多不负责的老板丢下一堆工人自己跑了。我林启东不愿对不起大家,所以才做出这个决定。”
何工等人自然清楚南华市道艰难,本来还庆幸盛唐已挨到今天,最黑暗的日子定然挺得过去,却不想也会落得裁员的结局。怎么办?他站起身来与其他人商议。
再次回到大班桌前,何工小心翼翼道,“这样吧,林总,我们理解酒店的困难,也请您理解我们的困难,工资能否不减太多,减一半行不行?”
“这个,是你们大家的意思?还是……”我沉吟道。
“对,对,对,我们大家都是这个意思。”众人七嘴八舌地回答,十一双眼睛一起巴巴地望着我。
事已至此,我没有别的选择,“好吧。只要你们愿意与酒店共渡难关,可以留下来。不过,大家都得到人力资源部去写了承诺书,同意工资减半。我向大家保证,一待生意有起色,立刻恢复原来的工资。”
人群中一阵欢呼,几个人又是拍手又是雀跃,好不开心。
“各位还不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我笑道。
“谢谢林总,打扰了。”十一个人一起离开,几个手拿家伙的人偷偷瞅了我一眼,吐吐舌头。
“Tina,Tina,喂,人跑哪里去了?”沙发上已空空如也,董婷不知去向。呜——呜——,一阵低低的哭泣声从外间办公室传来,是谁在哭呢?
一只纸袋里装着几件化妆品,董婷独自伏在桌前哭泣,她何时竟跑出来了?听见我的脚步声,抬头对我道,“林总,我不想给您添麻烦,要不,要不我还是回老家吧。”
傻姑娘,胡思乱想什么?裁员又裁不到你头上。不会是刚才那一幕吓坏了吧?我轻拂她的肩膀,柔声道,“别说傻话,你今天才正式上班,我不会让你走的,有许多大事还等着你帮我做呢。”
“可是,酒店现在的情况,能挺得过眼前的难关吗?”
“放心,有我在盛唐一天,你就能继续做总经理秘书,我们一起共渡难关。别乱想了,就这么回去,多没面子呀!你可是停薪留职跑出来的,回去不怕同事们笑话?”
“林总,出大事了,”保安部经理曹翌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办公室来,大喊道,“西餐厅,阿房宫西餐厅被砸了。”
感觉头嗡的一下,我急问道,“怎么回事?谁砸的。”
曹翌结结巴巴道,“乱了,全乱了,服务员,厨师,管理人员,都有,他们不满酒店裁员。您快下去看看吧!”
撇开围观的人群,富丽堂煌的阿房宫如刚被一场十二级台风席卷过一般,满眼破碟碎盘,数十米取菜台上下全是剩菜残羹,汤水油水浸湿了紫蓝色的装饰布,花岗石地面滑不溜脚,海鲜明档锅灶横七竖八,烧烤明档遍布残缺的牛排、羊排。一不留神,踩到几片打翻在地的西瓜,我抑面摔倒在地。
到处都是断腿的桌椅,残破污损的餐巾、毛巾,刀叉筷子遍地,洗劫,大规模的洗劫,有组织,有预谋。当曹翌拉着手臂扶起我时,腰间一阵刺痛,甩甩头,眼前一片金星乱飞。
“血,林总,您的手被划破了。”董婷在身后惊叫道。
定是刚才那一跤摔在了瓷器、玻璃堆里,无数碎瓷玻碴已插入手掌中,手臂里,鲜血从伤口往外滴。可我却感觉不到疼痛,随手抓起一张餐巾往手掌上一裹,开始逐个清理被乱扔的桌椅。顾不得血滴在椅把上,地毯上,几位保安见我动手,也纷纷上前帮忙。曹翌大声吆喝门口围观的人群,一小部分人也加入到清理的行列中,更多的人却仍在议论。
不多久,数百套桌椅基本各归各位,残破的盘碟也倒入垃圾桶中,何国彬带着几个工程部的师傅正在检查明档的无烟灶台,那位PA阿姨也领着几位同事在收拾取菜台。
“Tina,怎么没见郭总监?你快去叫他过来,快去!”我猛然想起一干帮忙的人中似乎没见一个餐饮部的人,对董婷大喊道。
董婷正在一旁擦拭着石面桌台,应道,“好,我这就去找他。林总,血,你的伤,要不,先去医院……”
“别管我,快去叫他来……”突然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