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人常自诩,管理一间酒店不亚于管理一个国家。如果说酒店是一个国家,那么它的老板就是国家元首了,而且还是精通业务,能让一切瑕疵无所遁形,一切借口无法逃避的专家。
为了迎接最顶级的贵宾,江大各部门已提前一个月实现人员满编,全酒店800多号员工开始艰苦备战,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绝对地保证小汤森一行入住的满意,成本毋须在乎。职业经理人的最高目标不外有二,追求客户满意度最大化和老板满意度极限化,前者是商场生存法则,后者是职场生存之道,合起来就是江湖。二者缺一不可,真难以两全时至少得确保老板的满意,否则大大地不妙。
为了便于理解,我先给大家介绍一下汤森客房的清洁流程。对于面向普通酒店客人的房间而言,通常的清洁程序是由一位楼层服务员做清洁,然后是楼层领班查房,确认OK后通知房务中心放房,也就是说该房间现在可以让前台对客销售了。这个程序只涉及到两个人,楼层服务员和领班,所以清洁的质量只能用合格或良好来形容。为什么呢?因为一位楼层服务员平均每天要做十二个房间,花在每间的时间只有半小时左右。而领班每天得检查三十个房间,平均下来一个房间的停留时间通常不到五分钟,甚至更少。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服务员做多了会偷懒,领班看多了也会麻木。因此,客人对房间清洁质量有投诉在所难免。
按流程,楼层的主管也会抽查房间,一般是每天抽查二十间,全酒店二十天普查一遍。客房部经理也会查房,每天任意抽五到十间不等,一个轮回下来大约是两个月左右。在江大,这两个职位属于同一个人,Stenna,范文静,房务总监晋维琪是不屑于日常查房的。而范文静也不会傻到把全部精力放在查房上,她得花相当的时间在与总监的其他情人们争风吃醋上面,生怕一姐的地位不保。
所以,房间清洁的重任就完全落在了楼层服务员和领班二人身上,他们的技术高,责任心强,清洁质量才可能高。根据“抽查怪圈效应”(第一卷37章提到过“监督怪圈效应”,两者有些神似),你是不能指望靠后面抽查的管理人员来把关质量的,等到他们查出问题来的时候,这个问题可能早已被若干个客人体验到了,该得罪的已经得罪,损失无可挽回。从这个意义上讲,中高级管理人员的抽查行动与其说是解决问题,还不如说是对自己良心上的一种安慰。因为你所解决的问题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于事无补。
当然,形式主义的抽查还是要做的,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是,抽查是做给总经理看的,你瞧,我一天多忙啊!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没有苦劳,至少还有一点疲劳吧!
我们的晋维琪总监和范文静经理深谙此道,时常汗流夹背地在三十多层客房区上下跑来跑去,冷眼旁观的总经理史密斯非常感动,仰天长叹:得此二人,夫复何求?此后再有人打小报告说二人男女关系不正常,他都是一笑置之。
清洁好不好,对于一般的客人是无所谓的,大不了接到投诉后,给他的房间升级了事,也就是让他搬到更高级的房间,比如从普通标间升级到豪华标间,普通套房升到豪华套房。再大一点的投诉,还可以用减免房费来了结。客人大多也接受,国际惯例嘛,不说也罢。
只有一回,某个客人说自己是兰博的朋友,要向亚太总部写信投诉,晋维琪和史密斯才打起精神重视起来,亲自出面赔礼道歉,又是请他吃饭,又是报销回程机票,还开销了当班的服务员和领班,人家才勉强罢休。
所以啊,世上的事大多离不开博弈,要么是客大欺店,要么是店大欺客。该装孙子的时候你就得装,越可怜越好;轮到当老子时,也要学会颐气指使,从气势上压倒对方。
闲话少说。我带着小李子来到3808房,这是江大最豪华的总统套房,对外称为“奥林匹斯套房”,意思是西方众神之王——宙斯的住所,对内的叫法是“零号”,区别于史密斯的“江大一号”,因为按阿拉伯数字排列顺序,“零”在“一”之前。我们的另外一套总统套房3508完全是中式格调,名曰“九重天皇帝套房”,意思是玉皇大帝的住所,对内则称之为“二号”。通常,外籍客人大多选择零号入住,国内贵宾偏好二号的居多,偶尔也有相反。
刚到门口,一头撞上史密斯与秘书Jenny从房里出来,只见他八字胡上翘,一脸怒容,大骂道,“跟你说过,窗帘、棉品、家俱全部换新的,库房里没有吗?一群******!”
很少见他这样发火,脸红得象一头愤怒的公牛,又肥又壮的大块头,谁撞上谁死,他对着身后的人说,“Tommy,我一小时后再来看,如果还是这个样子,你知道我会怎样!”
跟在屁股后面的晋维琪唯唯诺诺,大气都不敢出一口,他是香港人,******当然也包括他在内,低三下四地答道,“史密斯先生,我已经安排了,您一小时后再来视察,保证达到您要求的效果。”
我可不想被他撞死,赶紧停步让道,史密斯瞥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大踏步向电梯间走去。晋总监朝Jenny眨了眨眼睛,她示意明白,然后也随史密斯飘然而去。他的意思自然是“等我准备好了,先打电话给你,然后再让史密斯过来看,你一定要想办法拖住他,绝不能来突然袭击。”
身为秘书长的Jenny,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看着风光无限,其实还得谙熟生存之道。要想坐稳总经理秘书的位置,就得在各大总监那里吃得开,为此必须扮演好中央电视台天气预报员的角色,随时向大家报告总经理今天的心情如何,阴天,晴天,或是多云见晴。此刻史密斯的天气是暴风骤雨,雷鸣闪电,也正是Jenny帮助晋总监渡过难关的大好时机,后面的好处自然少不了。
Jenny跟怡琴、茜雯、Jessie几乎是同时进入江大的,只是跟业主方有些关系,才坐上了总秘的位置。论英语水平,她还不如原来销售部的秘书Jessie。不过,这些年下来,不但英语水平大有长进,为人处事的能力更让人刮目相看。游走于业主、总经理与各总监之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江大盛传,得罪谁都不能得罪Jenny,否则会死得很难看。反过来也是一样,讨好谁都不如讨好Jenny,否则一定会事倍功半。
她长得不漂亮,小鼻子、小眼睛摆在一张大脸盘子上不成比例,高挑的身材配上大起伏的曲线似乎又显得有些营养过剩,不象是一位出生在刚刚才开始沐浴改革开放春风,还远谈不上富裕的江都市民。最抢眼的是一头严重违反酒店仪容规范的金发,让众多爱美的江大女子愤愤不平。凭什么她能烫发染发,我们就不准?这是江大妇女们的共同心声。
除开秘书节时我们谈过几句话,她跟我从没有来往,也许是职位落差太大了吧,我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名无名小卒,毋须善待。
3808房里员工们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华丽的落地窗帘已被工程部同事全部卸下,刚刚定制的新窗帘还在洗衣房里打理,要先过一次水,仔细熨烫之后才能送过来。没有窗帘的遮挡,整个房间明亮异常,所有的灯具打开着,为了保险起见,晋总监让电工给它们全部换上新灯泡。床单、床罩、枕套、浴衣、浴帘、毛巾也是从库房里拿来了一套全新备用品,客房部一共为这个房间准备了五套新棉品,一套给史密斯检查用,看看整体效果,用完之后再换下收起,等到小汤森入住时用另外四套。
客房部为数不多的男员工全成了棒棒,正吃力地抬着房间内的笨重家俱,他们要把有一点漆面瑕疵的写字台、椅子、茶几、装饰柜、床头柜全部搬出去,再从库房里抬来新的。库房没有的,就从其它房间里撤过来换上。但不管怎么换,有三样东西是这个房间独有的,会议桌、客厅沙发和大茶几,它们是酒店开业时专门从香港订购回来的意大利顶级家俱,Arflex,价值上百万。还好这个房间平时的使用率很低,它们仍然保持着出厂时的光辉,只须用原装进口的高级家俱蜡和皮革蜡擦一擦就OK了。
为了不压坏新西兰进口的全手工纯羊毛地毯,进入房间的所有人都得在门口脱下鞋子,换上鞋套。隔着厚厚的棉布鞋套,柔软的地毯包裹着我的双脚,象在沙滩上散步一样,舒服而吃力,不抬腿高一些的话,可能会摔倒。
安全工作比较简单,主要是检查房间内的烟感和喷淋头是否有效,有没有容易伤人、摔人的安全隐患。我和小李子很快检查完毕。
客厅里,范文静四处吆喝,员工们在她的指手划脚下井然有序地忙着各自的工作,没有任何人作声。主卧室旁边是一间精致的书房,一位服务员正用雪白的毛巾擦着写字台的抽屉,看来已经是擦过N次了。台面上整齐地摆放着几份最新的《财富周刊》和《华尔街日报》,一位黑边眼镜的帅气小伙从其中一期《财富周刊》的封面上向我微笑,不用说,他就是小汤森先生,这个房间三天后的主人。
正准备离开时,我突然嗅到一股特别的香味,淡淡地,若有若无,似乎从天外飘来,又好象近在咫尺。轻轻吸一口,神清气爽,通体透亮,香气由肺及脑,渐入四肢百骸之中,顿觉置身幽谷深涧,百草深处。什么香?主卧室一角,一位员工正燃起香炉,香味是从那里来的。
一抬头,原来是晋总监的秘书Lisa。“这是什么香,这么好闻?”我走过去好奇地询问。
“哦,是小林哥啊。这是梵香,古代寺庙里高僧念经时进给佛主专用的。”Lisa轻轻盖上炉盖,虔诚地看着缭缭升起的一缕青烟,“史密斯昨天专程去台湾买回来的,说是小汤森最喜欢在房间内焚这种香。”
我的妈呀,这个小汤森是个什么怪人?喜欢这么奇异的东西,未必还是个佛门弟子。西方人不是都信基督教吗?难道上帝死了,改投释迦牟尼门下?
“梵香共分32种,汤森先生只爱其中三种,郁金、龙脑、丁子。”Lisa娓娓道来,活象佛主座下的一名小仙童。
“那你现在点的是哪一种呢?”我靠近香炉又嗅了嗅,离它越近却感觉香在远方,真是奇怪啊。
“是郁金。”她双手合十,作出一付参拜的样子,低低地说道。
打从香港回来后,我也变得迷信起来,前天就跟金卫国一道去罗汉寺烧过香,祈祷一切平安。待她念叨完,我问,“跟郁金香一样吗?”
“完全不一样,开始我也以为是它的香味,结果完全不是一回事。你看,那边花瓶里插的不是荷兰郁金香吗?你闻闻,不一样吧?”
一大束含苞待放的紫色郁金香昂然竖立在窗台边的古罗马花架上,斗大的水晶花瓶折射出萃绿色的花茎,煞是好看。走近一闻,果然不一样。
“这花好贵的。你们真是不惜血本啦!”我惊叹道。
“就是,晋总监找花店专门从昆明订购的,这个季节不产郁金香,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从人家的实验室里买到。小汤森喜欢,我们没办法。”
“我不喜欢紫色郁金香,太神秘了。还是亮黄色的好看些,象亭亭玉立的少女。”我说。
“我最喜欢的是红色,桃红色那种,它的花语是‘真爱的表白’。”Lisa说。“黄色可不好,小林哥,它的花语是‘无望之恋’。”
花还有语?我正想问紫色郁金香的花语是什么,旁边的小李子可没这个情趣,早已不耐烦了。“小林哥,你再看看吧,我去37楼了。”他说。
“你去吧,我还要去看看隔壁的几间房。”我对他说。
按照我们制定的接待计划,副总裁沃德斯先生住06房,首席财务官金纳德先生住10房,分别在08房的左右两侧,总裁秘书南茜女士住12房,亚太区总裁兰博先生住16房。员工们也在这五个房间里精心地布置着,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不想打扰他们的工作。
大约一小时后,我看见史密斯在Jenny和晋维琪的陪同下进入了08房。我则转到小汤森等人要开会和用餐的听风阁行政咖啡厅继续检查。此时,对讲机里传来乔老大急促的声音,“小林,快去咖啡厅厨房,那里报火警了。”
咖啡厅厨房,所有的人都站在水里,个个淋得跟落汤鸡一样,头上的喷淋头哗哗地往下冲着水。“老大,让工程部赶紧关上总水阀。”我向对讲机大吼着,跑步冲进厨房,一深一浅地在水里淌着。
“What‘sup(怎么回事)?”是晋维琪的声音,接着史密斯也来了,总工程师Peter和餐饮总监夏洛克紧随其后。四人站在厨房门口不得而入,地面的积水已将厨房变成一片汪洋,一层厚厚的油污漂浮在水面上,那是从厨房的地沟里冒起来的。水位不断升高着,开始往大厅的地毯上浸。为了保护进口地毯不会报废,咖啡厅的员工已掀开门口的一片地毯,正用毛巾、拖把和各种容器在地板上清理着不断涌上来的污水,跟电视里的抗洪官兵一样。
“煤气管突然破裂,发生爆炸,启动了烟感和喷淋头。”张工站在水里解释说,“我们已切断了天然气,但总水阀却是关不了。”
“关不了是什么意思?”史密斯让Jenny翻译过来问。
“就是得让38楼顶上的消防水池全部放完,喷淋头才会停止喷水。”张工无奈地望着他,“一共有5000吨。”
一听到5000吨,史密斯吓得差点没晕过去。此时,厨房天花板上的消防喷淋头如十几个高压水枪,齐齐地喷涌着,大家开始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此大量的水一定会顺着38楼一直灌到大楼的下面,也就是说,几乎所有的楼层都不能幸免。水灾,这不就是水灾吗?过两天小汤森就来了,怎么得了!
“不能关上消防水阀吗?”晋维琪问。
“我试过,压力太大,根本关不了。如果再用力,可能会损坏阀门齿轮,后果不堪设想。”张工回答,“也许只有等消防水箱的水放掉大部分,压力小一点后才关得上。”
“厨房的下水道能不能把水全部排走?”既不能阻来水,加速输导或有一救,总工Peter还算头脑清醒,他已涉水进入厨房,四处查找着地沟的排水口,几个工程部的员工已经打开了地沟上所有的盖子,用木棍和铁锹不停地疏通着,加速积水的排泄。可喷淋如暴雨一般从天花上飞流而下,脚下水位不但没下降,反而在节节上升。
“老大。我已经启用了全部的排水管道,包括雨水管,没办法,水太大,排不赢。”张工对Peter说。
“史密斯先生,我有个办法。”乔老大此刻已从监控中心赶来,从围观的人群中挤进前排。
大家惊奇地看着他,你会有什么办法?工程部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你保安部还行了?
“用电梯井排水,厨房传菜梯的电梯井。”乔志敏不理会众人疑惑的目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看他那样子,搞不好是从负一楼的监控中心一口气跑上38楼来的。
“Peter,可以吗?”史密斯似乎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赶紧回头问总工。
Peter皱了皱眉头,略略思考后说,“可是可以,但是传菜梯可能会因此而报废。史密斯先生,你知道,这两台传菜梯的电梯井是从38楼直贯而下,一直通到下面的中、西厨房的。我建议只用其中的一个井,另一个井不动,同时先得把下面中、西厨房的传菜门密封住,不然这么大量的水冲下去的话,会灌进两个厨房的,损失更大。另外还得启动负三楼的排水泵,把电梯井里下来的水抽进市政的下水道中。”总工就是专业,一下子想到了这么多,光把水引下去是不行的,必须排出酒店外。
“行,就这么定了,你赶紧通知人准备,马上按你的方案行动。先把水排走再说,以后再来维修传菜梯。”史密斯当机立断,同时会心地看了乔志敏一眼。
事实证明这既是个好主意,也是个馊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