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ly，我不明白，这个计划天衣无缝，袁先生怎么会反对？”电梯静悄悄地下行着，刘渝川抱着笨重的笔记本电脑，有气无力地说。
张燕丽见人多，不便跟她解释，只淡淡道，“Susan，别咸菜萝卜蛋操心了，回去赶紧把二季度的NewsLetter改出来，托马斯等着要呢！喂，五楼到了。”
只有我一人是到负一楼，一群销售部的美女留下满电梯的各色香气，薰得我喷嚏连天，回到办公室喘了半天的气才缓过来。“万国香水展览吗？电梯的通风也太差了。”我关上门，开始思索今天会议上的种种情形。
商业技巧可以后天培养，但我相信人的商业智慧绝大部分是天生的，不是说做做市场，搞搞经营就一定精通得了。袁方没做过销售，可他提出的问题却难倒了托马斯，若非劳伦斯及时出来打圆场，还不知如何收场呢。虽然我也一直沉湎于保安部，却幸遇两位启蒙老师的教诲。一个是通过马文骏转述的郝姐发家传奇，零零星星地启发了我的商业思维，后发的生意应该如何高起点，另辟蹊径，利用市场蛋糕扩大的机会，逐步侵占领先者的份额。她的做法值得丽日借鉴，去年丽日的提价就是灵光一现，可现在又走回头路却让我看不懂了。
当老大要保持领先最重要的是不犯错误，只要不犯错误后面的对手就永远没有机会。可当老二的绝不能停留在不犯错误的低级层面上，不但绝不能犯一丁点错误，还一定要“逼”老大犯错误才行，最好是大错，否则永无出头之日。敌情不明，我担心丽日的礼赏计划未必有好结果。
另一个老师是朱越，老实说，她也没有出色的商业智慧，不过是江大营销策略的忠实执行者，但她对客户的心理研究却有独到的见解。当丽日的西餐价格高于江大后，她眼见原先的老客户逐个流失，物优价廉居然成了鸡胁，百思不得其解。偶然间听到一位老客户的建议才茅舍顿开，做市场的关键是引导客户的从众心理，在攀比心理作祟的大环境下，提价反而能赢得市场。于是她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试验，尝试着增加几款新品种高价咖啡，立即恢复了大堂吧的人气。此举得到了兰博的赏识，一个大胆的营销计划开始在江大酝酿。
在获知丽日计划变相降价的准确信息之后，兰博立马向新上司史密斯通报，申请到提价的尚方宝剑。当晚即与市场营销总监欧衡瑞商定，宣布明天提价10%。没有预兆，没有会议研讨，直接开始运作，保密工作天衣无缝。
同样的市场数据，同样的客源结构，兰博得出的结论完全不同于托马斯。跟袁方的担心一样，55%的国际客源基本上在去年已经锁定，世界级大公司计划性极强，下一财年的营销推广计划早在前一年已经确定，变动的机率不大。而国内大企业大多与汤森集团有长期合作的关系，一般也不会为一点蝇头小利而更换接待酒店。最大的变数恰恰是仅占15%的江都本地客人，对价格不敏感却极在乎面子的一群，他们才应该是汤森争夺的焦点，营收与利润的主要贡献者。
汤森之明，丽日之盲，正在于此。放下国际大牌的身段，抢本地客源，兰博不打算跟钱过不去，他要大小通吃，不择手段。
史迪芬伯格的桌上摆着江都几家四星级酒店的价格体系和大客户名单，这是他花大价钱收集来的资料。要抢本地客，一定得找到与它们竞争的利器，从别人的锅里抢饭吃毕竟不是件容易的事。在欧衡瑞离开他的办公室后，另一个计划已在兰博的脑海中生成，他又拿起电话拨通了史密斯在上海的号码。不久之后，江大将成立一个全新的销售部门，专做本地客人的生意。
索性不跟丽日斗法，把战场转移到本地四星级酒店的饭碗里来，这将是一片大展拳脚的新天地，江大没有对手。
“小林哥，还记得刘云峰吗？”一天晚上在家看电视，朱越嗑着瓜子，突然提起这个人。
“是Jack吧，好久没他的消息了。怎么了？”江大三克之一，曾跟我一起到香港进修过，是江大市场营销部的美术主管，我们的艺术家。他给我的印象是吹牛的本事不小，务实的精神很差。
“他又回江大了。”朱越歪着头对我道，眼睛里果然是她预料中的惊奇。
“怎么他曾经离开过？去哪里了？”从香港回来之后已快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以前老同事的动向都不大了解了。
“哦，你还不知道呀！他从香港回来没多久就离开江大了，跳槽去了一家本地的新酒店，星河国际，四星的。走的时候赔了五千多的培训费，听说到星河后转行做了公关部经理。我还以为你们关系不错呢，你竟不关心人家。”朱越拍拍身上的瓜子壳，继续以我最欣赏的优雅姿态清脆地嗑着那一包奶油瓜子。看女人吃瓜子也是一种享受，一合一吸，瓜仁入口，瓜壳落地，一气呵成，好不熟练。这是朱越最大的爱好之一，曾经创下过一个晚上吃掉一斤的纪录，弄得第二天嘴皮都肿了，可歇了两天后又继续吃，搞得我接吻都不敢用力，怕弄痛了她的嘴唇。
“这个Jack，出去了怎么又回来呢？好马不吃回头草的。”我对刘云峰的选择感到不解，换作我就绝不会再回江大，加官晋爵也不会，非得吃江大这碗饭吗？“不会是在星河混不下去了吧？他的胆子一向不大，能力嘛，不好说。”
朱越呵呵一笑，“你以为除了你别人都没本事吗？告诉你吧，是史密斯亲自打电话请他回来的，出任江大商务俱乐部经理，A级的哟。”
“啊？也太，太夸张了吧！”他跳出去前不过是个主管，到四星级的星河当了个经理，回来却成了国际五星级酒店的A级经理，相当于一年之内连升两级，骑到我的头上去了。江大的选材标准令人费解。如果他当初是个人才的话，就不该放他走。五星级酒店的人还用得着到四星级酒店镀金去？真是奇了怪了。请他回来也不是不可以，但用得着汤森亚太区总裁史密斯先生亲自出马吗？莫非此刻的刘云峰已然得道成仙了？“兰博是不是江郎才尽了，找不到人做销售？”我对汤森总经理和总裁莫明其妙的选择深感痛心，三个人都是活宝。
“你一定是嫉妒人家了。”朱越看出了我的心思，讶然一笑，打趣道，“别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没出息。人家是潜龙在渊，一飞冲天。你知道他在星河的业绩吗？”
见我茫然地摇头，她继续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人的潜力是无穷的。原来我也不信这话。听说星河的公关部主要是做大客户营销，会员制俱乐部那种，一万多元的会员卡他一人就卖了几十张，上百万元呢，只用了半年，而且还是星河开业之前取得的，客户连酒店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利害吧！一个美工能做出这个业绩，谁又想得到呢？我们江大的员工没有不跌破眼镜的。所以啊，看人不能老眼光的。”
“会员卡是什么东东啊？”对于这个现在早已泛滥成灾可在当年还是新生事物的东西，我还不太懂，好奇地请教朱越。刘云峰坐上了直升机，莫不是凭的会员卡？
朱越耐心地解释道，“星河国际的会员卡其实就是储值卡，客户先打一笔钱给酒店，然后慢慢地消费。客户可以在买卡时享受较大的折扣，而酒店也能提前进帐一大笔收入，光资金利息就不是小数，何况还免除了应收款的风险。互惠互利，双赢。”
“这个东西以前没听你说过呀？”我俩一向无话不谈，双方酒店的最新动向从来是茶余饭后的主要话题。“跟你老公还打埋伏吗？”我装作生气的样子，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她用肘挡开我，放下手中的一把瓜子，一脸神秘的样子对我道，“讨厌，又欺负人家。告诉你吧，这可是江大的商业机密哟，暂时还处于保密状态。”
“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我向毛主席发誓。”我也抓起一把瓜子嗑起来，桌上已所剩不多。
朱越放低了声音道，“因为江大也准备成立一个类似的部门，商务俱乐部，卖会员卡，专门针对本地最有钱的企业和个人。”
“啊？”国际酒店居然也放下身段去跟本地四星级酒店抢生意？不可思议。兰博在搞什么名堂？我一时想不出所以然来，“难道这一块蛋糕很大吗？值得江大如此重视？你看，把刘云峰请回来主持。我记得以前江大有个不成文的铁律，离开的人永远不能再回来。这次不但回来了，还委以重任。看来事情不简单啦！”
朱越已把一袋瓜子消灭干净，开始清扫战场，收拾垃圾，“酒店这样做肯定有原因的，这个市场一定不小。我觉得现在的江大已经认识到光有国际、国内大企业和政府的支持还不够，开始打起别的主意来，先富起来的江都人。既然星河国际开发了这个市场，为什么江大不能放下姿态去分一杯羹？你说呢，小林哥？”
是啊，一个新的战场，一片新的土地，充满了诱惑，充满了商机，江大又先人一步了。现在看来，丽日马拉松会议讨论出来的礼赏计划竟是可笑之极，完全偏离了市场的主流。打击江大的阴谋落空了不说，还逼得人家开垦出一块处女地来，二季度的营收数据恐怕会更不好看。
果然，六月份的最后一天，丽日的总经理例会理所当然地演变成了市场营销部的批斗大会。当魏德曼心情沉重地宣读两家酒店的二季度财务数据时，平日里趾高气扬，气吞山河的销售部同仁们陷入了集体沉默。
丽日与汤森的差距从一季度的150万元迅速放大到510万元，是笑话，还是耻辱？我说不出来，只觉得有一座大山压在会议室上方，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火药味，一点即爆。
当初持怀疑态度的袁方先生率先发难，指责托马斯草率发起营销攻势，根本没料到汤森的后着。任他用低级，无能，弱智的词汇刺激神经，托马斯也一言不发，只呆呆地望着那天一锤定音的劳伦斯，祈祷他出来作主。别怪袁方事后诸葛，三个月前人家是一再提醒过的，谁叫你们不听良言呢？别说他了，连我也不看好他们的计划，虽然鄙人的呼声小如蚊虫，扰得大家不舒服，干脆把我一巴掌打死。此时本该幸灾乐祸的我却怎么也乐不起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丽日与江大第一回合的较量丧师失地，以完败而告终，我能独善其身吗？
我们都小看了那个被称为兰博的老头，以为他被贬谪到江都从此将一蹶不振，过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日子，混到退休了事。江大之福，汤森之祸，朱越的枕边话言尤在耳，连我也打十二万分的不相信，可事实竟是真切如斯。
我们都看错了史密斯，以为他必定小肚鸡肠，乐于见到兰博倒霉，四处设置障碍，让这个老头颜面扫地。原来他也有宽大的胸怀和敢于变革的勇气，因为丽日是他永远不敢忽视的对手，为了战胜它，他愿意放弃一切，包括打破常规委刘云峰以重任。
我们没看出刘云峰的潜力，短短三个月间，借助汤森的平台和激励政策，他主持的商务俱乐部为江大创造了四百多万的额外收入，几乎一网打尽了江都本土的全部新贵，让一张小小的汤森会员卡成为他们争相炫耀的新资本。可怜的丽日在一年之内将几乎找不到翻身的机会，即使丽日急忙跟进也难以掀起大浪，但你还不得不食人牙惠，不然损失更大。
借用朱越转过来的刘云峰语录，会员卡是典型的“蝗虫式营销”，先下手者横扫农田之后，绝不会给后来者留下一星半点的口粮！丽日回过神来为时已晚。
痛斥了半天，袁方大概也累了，一头闷倒在椅子上，恨铁不成钢啊！
满头银发的劳伦斯把双手放在桌上，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片语解释，也没有深刻检讨，而是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