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mes,你的说法我不认同。”待我开门见山陈明来意后,Evay高皱了皱眉头,用清朗的声音称呼我的英文名字,试图调节一下对话的氛围,在丽日英文比中文更正式些,不是好兆头。“制度是对事不对人的,人人平等,不能因为他曾经有功就网一面。能做到一定岗位上的人,哪个没点成绩?对吧。难道处罚的时候得先翻翻功劳表量刑?”
好个对事不对人,官冕堂皇,一句话堵死了我的全部路子。
大家都以为做销售的人最会耍嘴皮子,天上的鸟儿都能哄下来。其实大隐隐于市,人力资源部的才是个个口吐莲花,妙语连珠,天生斗嘴之才。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这个部门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人才成长的结果导向。做人事的与人斗其乐无穷,斗什么,智慧与口才了,招聘、提拔、辞退,没人服你可不行,还必须得心服口服;做培训的天天给人洗脑,传教,操度,肩负着传播企业文化的神圣使命,象巫师一样蛊惑芸芸众生。
销售部的再利害也没听说斗得过人力资源部的,无他,外战内行,内战外行而已。领头的袁方自不必说,人事经理Eva与培训经理Angela也有得一比,我这点墨水可非她的对手,但我不愿放弃。昨晚朱越告诉我,人可以被毁灭,不可以被打败,这是海明威说的。“Eva,你说得有理,制度是用来约束大家的行为的,当然得令行禁止,不能搞特殊化。如果我们都以制度为准,你不觉得对马文骏的处罚过重了吗?”
做财务的擅长心算帐目,做人事的当然精于洞悉人心。Eva抿了抿嘴,用优雅的姿势摇了摇右食指,瞬间明白我的用意,按制度似不必处理得如此之重,制度官司打上门来了,她心里一声冷笑。“No,no,no.我不同意你的说法,理由有二,第一,总经理亲自发现员工的违纪行为是可以加罚一等的;第二,管理人员带头违纪也应该追加一等,因为领班也是管理人员,本该做表率的。两项相加,是不是达到辞退的标准了?”
大开眼界!人的口才确实无极限,经她这么一解读,这张不合理的黄单竟是有理有据了,根本没有罪加两等。佩服吧,广为流传的《员工手册》的解释权归为什么会人力资源部,原来全酒店八百多张嘴加起来也说不过他们几个小姑娘,三加五除二就给你打发了,临走时你还叹服他们的职业。
“没有回旋的余地吗?高小姐。”关公面前耍大刀,全无胜算,可我还贼心不死,希望她高抬一次贵手,饶文骏一条小命,给个最后警告,留店查看都行。评理不行,情呢?
“假如单子还没传到袁先生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现在……”她双手一摊,做无可奈何状。见我目光暗淡,开始强忍悲痛,她顿了顿,叹了口气,“或者劳伦斯在的话,也可以改过来。袁先生不好说话的,他信奉王阳明的哲学,行知合一,说得到做得到。你不知道,我们都怕他。”
“不会吧,他这么器重你,还亲自给你题字。”我已彻底放弃了,附合着指了指墙上的草书,下意识地套着近乎,幻想奇迹出现。
她瞄了一眼那首诗,哼了一声,“那不代表什么的。我刚来江都丽日上班时送我的,不过是普及一下他的思想罢了,管理等于管人,管人的要务是管好人的思想,让我们都跟他想得一致。James,马文骏的事,我真的帮不了你,除非,除非你自己去说服袁先生。”
是不是另一种柳暗花明呢?聪明如她,竟随手给我指了一条不归路,欲置之死地而后生吗?“海伦说此事交由你来处理,你可以调查呀,经过调查你发现个中有些隐情,文骏不是故意违反制度的,他为客户买的卡,客户要他做陪,不好拒绝吧?”我试图刺激她的权利欲,自己做一回主。
“James,我真服你了。绕来绕去,还是想为他求情,文骏有你这个上司也是他的福份。不是我不想帮你,你也是老酒店了,应该知道员工是可以陪客户的,但有一个前提,必须请示他的上司同意,然后由你给健康中心的经理打电话。我估计他应该没有事先跟你打招呼,对吧?我们是做过调查的。你瞧,他事先并没请示过你,自作主张了。”看来柳暗花明只是一厢情愿,我确实说不过她,她的这番话堵死了我最后一条路,虽然此前我还未想到这一层。捶胸顿足,呼天抢地,大概是我此时心情的写照。
放弃吧,林启东,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文骏倒霉,你这个B级经理在人事部眼里没有足够高的地位,小人物讲理,大人物才有说情的资格,世事向来如此。临走前,我问了她一个不敢期待答案的问题,“Miss高,我想不通,是不是保安部第一个完成全员营销任务就该得到处罚?这就叫公平,哈哈……”
高小姐眨了眨眼睛,向我投来会心一笑,诡秘的表情中竟散发出令人不可逼视的美丽,我还没注意到高晓薇也是个大美女,七分冷艳三分傲然,“告诉你个不大不小的秘密,文骏的事并不是袁先生亲自发现的。”
“啊?!是哪个宝器多事?”我惊呼道,本已迈开的脚步一下子僵住了。
“看看哪个部门缺口最大呢?自己想吧。”她说着把目光转向了桌上的电脑,开始专心处理里面的文件。
销售部,一定是销售部的张燕丽,搞不好在昨晚的龙华冰饮品尝会上就跟袁先生商量好了,两人的神态多亲昵呀!跳贴面舞呢,当时我居然没察觉到?该死的林启东,我猛地一拍大腿。全员营销政策是他们制定的,到头来自己部门却差得最远,丢脸啊!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打压一下最得意的部门,一点都不过分,这个世界向来是“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嘛。
刚回到办公室,高小姐的电话又来了,说是要马文骏今天回来办离职手续,可人事部几个电话都没打通,让我赶紧找到他,不然明天袁先生回来问起没法交待。
找不到人最好了,能拖一天算一天,只要离职手续没办完,说不定还有转机。心里虽然这样想,嘴上却说,“行,我尽量帮你找一找吧。顺便问一下,好象人力资源部也没有完成全员营销任务窝,要不要我帮你?”
没有预料中的喜悦,她在电话里不冷不热地说了声“谢谢”就挂了。上海女人,摆臭架子吗?要不是有求于你,老子才懒得帮你呢。
从上午到中行再到下午,文骏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打到家里也没有人。怪了,这小子死到哪里去了?莫非是陪情人姐姐出差了?我瞅了一眼桌边的本月排班表,明天他当夜班,也就是说从今天到明天的整个白天他都是自由的,联系不上很有可能。
劳伦斯啊?你在哪里?要是您老人家在,文骏的事兴许根本不会发生。这个姓袁的太狠了,不明白为何要痛下杀手。是我林启东得罪了你吗?几个月来我可是殚精竭虑,没把自己当人地给丽日卖命,换来的却是这个结果?我的脑子里过滤着跟袁方打过交道的所有细节,想来想去,记忆落在了西餐厅刀叉失窃一案上,魏德曼说此事跟你有关,难道这回你是携私报复?
是男人应该冲着我来才对,算计文骏,哼,什么玩艺儿?我看不起你。自栩王阳明的信徒,标榜什么行知合一,哄哄小孩子还差不多!是不是劳伦斯不在,你开始呼风唤雨了?那首诗,对了,“栖鸟山空时一鸣”,嘿嘿,原来是那只鸟休息得太久,等到山中无老虎的那一天,你想一鸣惊人?我林启东可不是吃素的,这回老子偏跟你干上了,大不了向亚太区总部投诉,再不行就向美国总部投诉。《员工手册》上不是有这一条吗?这是国际酒店的优良传统,据说是为了体现西方的民主,不过还没有听说有谁尝试过。老子就是第一个吃螃蠏的人!好嘛,我现在就构思投诉信的内容,回头让朱越再帮我推敲推敲,怎么也得给你弄身骚!
马文骏,这是你小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你最好保佑我。
那天下午事先约好的王庆渝没有来,我心不在焉地处理着部门各类文件,不停地搪塞着Eva的一再催促。高晓薇,看你明天如何向袁方交待?一想到他怒不可遏的面孔,我竟有些幸灾乐祸。
临近下班时,邱所长突然打来电话,辟头就一句,“马文骏是你们丽日酒店的员工吗?”
“应该是吧。我们保安部是有一个叫马文骏的,怎么了?”心中突然生出不祥的预感,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了。
“二十岁,身材高大结实,皮肤黝黑,平头,那就对了,小林,我还怕是同名同姓的。”邱所长跟我核对着他的体貌特征,听得我一惊一乍,全身的毫毛竖了起来。
“他,他,他现在在哪里?你们在哪里找到他的?”我感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难道文骏出事了?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哦,我得走了,老王催我带人快过去。你也赶快去石马河派出所吧,他们知道情况。”说罢他挂了电话。
那时石马河街道还是一个偏远的郊区,沿途道路破烂,尘土飞扬,工棚密布,从丽日打的过去走了一个多小时,街上路灯暗淡,我和毛晖好容易才摸黑找到派出所。
“来了,小林。先坐那里。”小会议室里,王庆渝看到推门而进的我,面无表情地说。
我扫了一眼,除了他和老邱,一个不认识,看警衔似乎都不高,可能是辖区派出所的警察。
“杨所长,是在哪里发现的?”王庆渝吐了口烟,问其中一位,估计是这里的所长。我心中一抖,他发现了什么?是文骏吗?
他打开上桌上一个纸箱,拿出一个砖头大小的黑盒子,摆到王庆渝面前。然后用毛巾小心地擦拭着盒子上的泥土,我注意到上面有几个不显眼的插孔,还有几个英文小字。
难得在市局领导面前露露脸,杨所长有些得意地说,“我们是在那台面包车里找到的,也是运气,这车今天中午到维修厂里修补轮胎,工人在车后找备胎时不小心把它摔到地上,正打赌是不是日本的新式录音机。说来也巧,我们正好去提车,就我们所的那台破三菱越野车,前几天追个逃犯把油箱给挂穿了,修了两天。当时我们的民警好心上前去制止,说不能随便翻车主的东西,一回头却看见司机从厕所里出来一溜烟跑了。当时我们的反应是,这车定是偷来的,不然他跑什么?”
“喂,小林,正好你懂英语,过来看看,是不是开关?”人跑了,现在盒子才是重点,他没理会杨所长的话,而是向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对的,王警官,这个是电源开关,这个是无线频率,哦,还有,这个我不敢肯定,好象是自动录音的意思。”我翻转着这个有几分沉重的小盒子,努力寻找可能有字的地方。“这是什么东西呀?公安局进口的新设备吗?”
王庆渝一声冷笑,“你小子动作轻点,本来都已经残废了,别给老子再摔到地上,这玩艺可值不少钱呢。刚才我已经把照片传真到部里去,他们说这是定向侦听仪,美国军方的最新产品。只要调整好目标,它能监听一公里之内的一切无线和有线通讯,里面应该还有一个存储器,能把记录下几天收集的信息。”
“还以为真是小日本的录音机呢。好家伙,这么利害,象007一样。可这个开关怎么不亮呢?”听他这么一介绍,杨所长眼睛顿时一亮,好奇地伸手按了几下开关,“王处,未必是坏了吗?”
“你刚才不是说让修理厂的工人给摔了一下吗?不坏才怪了。当然,也许之前就坏了。精密仪器都是宝贝疙瘩,跟你的手机一样,一碰就碎,不然你们也不会在车上找到它。他们定是打算把它送回去修理的。”神探的名号不是白给的,老王分析说。“另外,车牌号查到了吗?”
“不好意思,王处,还没有查到。这台车是外地的,广东牌照,已经跟那边联系了,对方还在查,现在没有回话。”杨所长耸耸肩,无奈地说。
王庆渝缓步走到窗前,望着黑呼呼的街道发了半天呆,自言自语道,“但愿他们能提供些线索,时间不等人啦。那些人丢了东西,只怕现在已经……哦,对了,杨所长,你说车上还发现了一个人,叫马文骏。他现在醒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