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侍立着一众丞相府的下人,靠近厅堂台阶一些的基本都是宫女和太监伺候着,堂中皇后端坐于堂上,张渊之与其妻妾三人入座于右侧,张妙容独自坐在左侧,各食案放着的菜色都是一致的。皇后回府省亲也是借着自己多年不曾回过家中,向皇上请旨出宫。其实张家在朝堂的势力墨玉炎又何尝不清楚,故而皇后这么多年来也一直都活得小心翼翼,再加上她自己的儿子年纪还尚小,不敢太忙露争储端倪,就连和自己的娘家也保持着相当孤立的距离,无事从不相见,即使见面也只是说些家常话而已,在墨麒风面前也一直都扮演着慈母的角色。
家宴中敬酒言事,斟酒添菜,多是些岁月感慨之词,说起儿时和已逝的爹娘时,皇后也会泪眼模糊,微微抽噎几声。食宴结束时,几个端着茶杯、盂钵、手帕的丫鬟走了进来,立于各主旁边,待到大家清洗一番之后,案上的菜碟早已换成了银器的糕点果盘的小吃食。
张妙容的礼仪规矩自小就是宫里的嬷嬷亲自来家里教的,所以最是周到合宜,所有细节都和皇后不差分毫,尽显典雅端庄。但是她还是暗自小心着,每一个动作都看着皇后行事,要慢个寸时才不显得她自恃傲慢。
皇后放下茶盏,笑眼如月的看着张妙容夸赞道:“我也有好些时日没见妙容了,这丫头倒是长得愈发好看了。”张渊之夫妇心中暗喜,略表于色,张夫人赶紧谦辞藻藻,“皇后娘娘真是夸赞了,若不是今日娘娘您回府省亲,难得她有这么乖巧的时候。”
说完很是得意的望了自己的女儿,满意的笑了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妙容现在正是花样年岁,性子活泼些也是正常。”皇后审视着张妙容说,“像妙容这样娴雅的姑娘,纵然是整个大离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果然不愧是我们张家的姑娘。”
张妙容一听皇后用这般言辞夸耀自己,很是不好意思,她虽然从未出过远门,但是上都中各官家的小姐和皇宫里的公主她还是见过一些的,虽说各有不同,但是也都风姿卓越,少有样貌丑陋的女子,她回首向皇后低头说:“爹爹自小便教导妙容要恪守己身,切莫失了张家的颜面,莫要辜负皇后娘娘的关切。”
见自己的女儿的回答如此达理,张渊之满意的点了点头。
皇后看着张妙容瞬时眼神怅惘,语气温婉了许多,“这一晃半辈子都过去了,记得我刚进宫的时候也是和妙容差不多的年纪,如今俨然是容颜尽去似黄花瘦了。”说完端起茶盏品了半口。
“皇后娘娘是一国之母,凤仪天下,风姿卓越,就算做了花那也一定是御花园中最美艳的一株牡丹。”张妙容见皇后神色略微暗淡,巧言安慰道。
皇后一听霎时笑出了声来,放下茶杯说:“好了,不说这些伤情事了,免得你还要想尽法子来宽慰我。”
张妙容也只是望了皇后一眼,嫣然一笑,张渊之夫妇更是满意的看着自己这般优秀的女儿,倒是张渊之的妾室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打量着张妙容,奈何自己进了丞相府三年却一无所出。
“朝中好些大臣家的公子都以二十弱冠,与你同辈的也不鲜少,不知我们妙容可有相中的公子没有?”皇后面色微笑,试探的问张妙容。张妙容一时脸色微红,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抬头望向自己的爹娘。
但是这种事情,父母也不便回答,更何况皇后来之前就已经和张渊之商量好了,皇后就是为这事来的,只好笑脸回应,示意她如实回应便是。
“儿女婚姻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妙容企敢擅自做主。”张妙容眼眉低垂,恭敬的回答道。
皇后莞尔一笑,挪动了一下身子,“那已成年的几位皇子,各王府的世家子弟们,你可有看中的?”皇后又用试探的语气问道。
张妙容面容已经没有刚开始那般紧张,显然已经适应了下来,语气委婉的说:“皇后娘娘真是拿妙容说笑了,妙容连上都城里的几位世家子弟的面都未曾见过,更莫说皇宫里皇子们。”说完内心却有一丝小小的失落,因为还有一个人,皇后娘娘没有问道。
“娘娘,妙容一直久居深闺,从未见过各家公子,更说不上相中不相中,倒是让娘娘费心了。”张渊之连忙接着张妙容的话说道。
皇后听了张妙容的回答恍然一悟,手臂缓缓搭在座椅的扶手上,“如此说来倒也是我一国皇后的考虑不周了,的确是应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一些相互了解的机会,不然我们大离官家子女岂不是都要孤寡一生了。”说着自己便先笑了起来,反倒显出几分年轻的气息,“只是眼下年关将至,前朝后宫事物繁多,此事恐怕要拖到年后。”
“不过这样也好,等到春天天气暖和些,我再去奏请皇上举办些个围猎、赛马的活动,请上所有成年又尚未婚配的皇子、世家子弟,还有各家府上的公子,让你们这些年轻人也有个机会能熟络熟络。”皇后说着说着双眸明媚,就连自己都开始向往起来了。
张渊之倒是没有表现出太多的喜悦,依旧面色深邃,让人摸不清她的想法。张夫人倒是很开心的回应道:“娘娘每日里事物繁多,如今还要为这些年轻人的婚配操心,实在是太劳累您了。”张妙容也只是望着坐在堂上的皇后,礼貌的用笑容回应着。当然心里也不免会向往那场年后的围猎场面和赛马场面。
几人有说有笑的聊着,时隔十八年后,皇后的第一次回府省亲在一片欢颜之中慢慢过去了。场上最不好受的应该就是絮娘——张渊之的小妾。整场家宴上也没能插上几句话,只能全程陪着笑脸。
她原是南郡太守的掌上千金,三年前父亲亡故,张渊之本是前去悼唁旧部下,不曾想却看上了絮娘。絮娘的寡母见张渊之恍如见到救星,好言相劝让絮娘跟着张渊之回了上都,做了他的小妾。刚进府的时候确实被张渊之万般宠爱,当然也受了张夫人不少的气。可是一年又一年,见絮娘的肚子一直没有任何音讯,张渊之对她的新鲜感也慢慢没有了,张夫人也不再觉得她是什么威胁,日子自然也就平静了。但是每每看到张妙容的时候,她都十分嫉妒,嫉妒自己膝下没有个一儿半女,没个可以依附的骨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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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都城虽天气渐冷,但是每日正午还能有些许暖阳。但是边州却已经下完第一场雪了,原本萧瑟无色的边州被这场雪裹得雪白,就连树枝上都挂着雪花。叶芷向往的那片边州城外的原野更是皎洁一片,远处似乎都已经和天边连在了一起,无一人踏足过的雪白。街道两边的小商贩也只有到了正午的时候出来一小会儿,空荡的街巷里只有些孩子在雪地里嬉闹。
驿馆门口的护卫也早已换上了毛绒的护膝和手套,驿馆院内的鹅卵石也被白雪覆盖着,只扫出一条通往墨麒风房间的小路,因为自从叶芷离开后,后院便没人踏足过,只是通往叶芷之前住着的房间门口浅浅印着几个脚印在雪上——墨麒风不时会过来驻足停留片刻。
墨麒风屋前的几堆矮竹上面一挂满了雪,在微风中摇摇晃晃,几片托不住的竹叶突然耷拉下来,叶面上的一小堆雪就会洒落,惊起一阵小雪花飘在地上。跪坐在矮窗前认真盯着书面的书墨麒风抬头看一看院内,倒也不是被滑落的雪花惊到,只是自从叶芷离开后,这驿馆里太过安静了。
他双眸平静的望了望那依旧颤抖着的竹枝,直到它慢慢停止了晃动,院内又恢复到之前的寸草无声。他才收回了自己那双冰冷深邃的双眸,继续看着手中的书。一旁的火炉里还温着一只茶壶,轻柔的气烟飘散在屋内,茶香刚好祛除了炭火灰的闷气。
他将手中的书翻了一页之后,看到了书角的小人图画,是用尖细的小狼毫笔勾勒的,不用猜就知道这是出自叶芷的手笔。墨麒风仔细回想,这书确实是在院子的石阶上拿进来的,所以一定是她动了自己的书没错,因为除了她也没谁能有这样的胆子。
看着书角上面的小人儿,墨麒风眼神立刻变得有神了,嘴角浅浅一笑,又往后翻了几页,发现后面的每一页上都有一个像极了叶芷的小人。但是每一幅都画的不一样,先是表情呆滞,再是无聊,后来是恼怒。最后突然又变成欣喜,在自己的脚边画了一块石头,还在旁边指明那块石头就是墨麒风,然后她开始踢那块石头,就像踢毽子一样,抛上抛下的。
气得墨麒风立刻合上了书,把书扔在了桌上。可是盯着那书看了一会儿之后,还是伸手拿起来翻看着,快速翻动的书页让页角的小人画变得‘活’了起来,上面的小‘叶芷’的一连串的动作也变得生动。墨麒风看得很是惊奇,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都笑出了声来,饶有兴趣的又翻看了一遍。
就连从后面走进来的云凡他都没有察觉到。
“殿下。”云凡见墨麒风跪坐在矮案前,手里还握着书,便低声喊道,只是不是很能理解自己主子为何看一本书会笑成这般模样,那表情云凡只在自家殿下面对叶姑娘的时候见过,可是当下叶姑娘身在上都,莫非殿下得相思病了?
墨麒风立刻收起自己前一秒奇怪的笑容,合上手中的书,一脸肃正的转头看向立在一旁的云凡。云凡也立刻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将手中的公文递给墨麒风,“这是刘太守送来的关于原江水库河坝修筑进程的汇奏,请殿下亲自过目。”乘着墨麒风接过公文的间隙,云凡不免会好奇的多盯了两眼被墨麒风放在桌面上的那本书。
“还有什么事?”墨麒风虽然没有抬头看云凡,但是他能感觉到云凡一定会为刚才自己独自看着那本书发笑的事而好奇,没有要立刻离开的意思。
云凡被问的立刻回过神来,迅速想了想说:“宋家又来送礼了,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件。”
墨麒风这才抬头,双眸定神聚焦某一处,思索片刻说:“都退回去吧。”
“是”云凡领命,便不再过多停留的离开了房间。
墨麒风翻阅着手中的汇奏,原江水库河坝的修筑工程从最初的确立到如今的大半完工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的时日,而墨麒风也在边州留了前后有两个半月之久了。在叶芷离开边州后的这两个月里,他在几乎每日都是在州台衙门和原江坝上度过,日子单调简单,就算是晚上回了驿馆,也是一人坐在书案前看书、写呈上的奏折。没有了叶芷整日在外面给他麻烦,生活确实平静了很多,但是他却不再适应这样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