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书·韩擒虎传》说,韩擒虎“有文武才用,夙著声名”,率军灭陈,实现一统,“以名臣之功,成太平之业”,55岁死于“恩礼殊厚”之时。关于他的死,有这样的记述:“无何,其邻母见擒门下仪卫甚盛,有同王者,母异而问之。其中人曰:‘我来迎王。’忽然不见。又有人疾笃,忽惊走至擒家曰:‘我欲谒王。’左右问曰:‘何王也?’答曰:‘阎罗王。’擒子弟欲挞之,擒止之曰:‘生为上柱国,死作阎罗王,斯亦足矣。’因寝疾,数日竟卒。”忠义之臣死后主持阴界的传说极普遍,最著名者有寇准、范仲淹、包拯等等。《酉阳杂俎》前集卷二《玉格》说:
夏启为东明公,文王为西明公,邵公为南明公,季札为北明公,四时主四方鬼。至忠至孝之人,命终皆为地下主者,一百四十年,乃授下仙之教,授以大道。有上圣之德,命终受三官书,为地下主者,一千年,乃转三官之五帝,复一千四百年,方得游行太清,为九宫之中仙。又有为善爽鬼者,三官清鬼者,或先世有功,在三官流。逮后嗣易世练化,改氏更生。此七世阴德,根叶相及也,命终当道遗脚一骨以归三官,余骨随身而迁。男左女右,皆受书为地下主者,二百八十年,乃得进处地仙之道矣。
《池北偶谈·谈异四》中,说到这种迷信观念在清代仍广为流传:“世传赵定宇、冯具区皆为阎罗王。近闻比部张屏公四维言:癸丑秋,居保定,忽夜梦至一官署,堂庑宏壮,见有官府衣冠坐于堂上披览文书,视之,乃先兄西樵也。张与先兄昔同官,交甚厚,因前问:‘此何地?君所览是何文书?’先兄笑曰:‘此非人间。我已死为神,主此文书,察世人善恶耳。’”“倏而梦觉。张时未闻先兄之讣,特至京师问之,王太史曰:‘西樵以今年七月死矣。’先兄殁时,遍体作种种香,当已证菩萨果位,然平生忠厚正直,死作阎罗王理亦有之。《释典》谓阎罗是嗔相报身,先兄以悲愤殁,岂其征乎!”
忠义之神为阴间主宰的传说,体现了期求在另一世界看到公正的政治的愿望。缺乏政治抗争力量的民众,自然会产生对死后“冥报”的期待心理,他们幻想主持冥司者奖善惩恶,使自己在人世间久久埋藏在心底的冤屈和耻辱、愤怒和绝望都得到洗刷和偿报。可见,“地下主”身份的获得,并不是什么“七世阴德,根叶相及”,也并不完全是什么“嗔相报身”,即由于易于激愤的性格。这种传说之所以产生并广泛流布,更为重要的基础是民众对“平生忠厚正直”的“至忠至孝之人”的崇拜。他们是理想政治形态的人格代表。
世间的政治伦理秩序,同样影响着神界。
有许多忠义之神在神鬼世界中居于备受尊崇的地位,例如:伍子胥《史记·伍子胥列传》:“(伍子胥)自刭死,吴王闻之大怒,乃取子胥尸盛以鸱夷革,浮之江中。吴人怜之,为立祠于江上,因命曰胥山。”《越绝书·德序外传记》:“王使人捐于大江口。勇士执之,乃有遗响,发愤驰腾,气若奔马,威凌万物,归神大海。仿佛之间,音兆常在。后世称述,盖子胥水仙也。”子贡曾评价说:“胥执忠信,死贵于生。”《论衡·书虚》:“传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乃以鸱夷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今时会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庙。盖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王充说:“言其恨恚驱水为涛者,虚也。”立祠立庙,无非寄托着某种思情。《后汉书·张禹传》:张禹“拜扬州刺史,当过江行部,中土人皆以江有子胥之神,难于济涉。禹将度,吏固请不听。禹厉言曰:‘子胥如有灵,知吾志在理察枉讼,岂危我哉?’遂鼓楫而过”。《三国志·吴书·孙砲传》:孙砲“侮慢民神,遂烧大桥头伍子胥庙”。伍子胥作为“民神”的声威,至于唐宋仍不衰。元成宗大德三年二月,又加封伍子胥为“忠孝威惠显圣王”。
屈原
所谓“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其志“虽与日月争光可也”的屈原,自沉汨罗之后,世代奉祀不绝。《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正义:“(罗城)县北有汨水及屈原庙。”又引《续齐谐记》云:“屈原以五月五日投汨罗而死,楚人哀之,每于此日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中,长沙区回白日忽见一人,自称三闾大夫。谓回曰:‘闻君常见祭,甚善。但常年所遗,并为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以练树叶塞上,以五色丝转缚之,此物蛟龙所惮。’回依其言。世人五月五日作粽,并带五色丝及练叶,皆汨罗之遗风。”《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竞渡,俗为屈原投汨罗日,人伤其死,故并命舟楫以拯之,至今竞渡是其遗俗。”历代都多有题屈原庙、屈原祠、三闾庙的诗作。如苏轼《屈原塔》:“楚人悲屈原,千载意未歇”,“遗风成竞渡,哀叫楚山裂。”陆游《楚城》:“江上荒城猿鸟悲,隔江便是屈原祠。”范成大《早发周平驿,过清烈祠下》:“三呼独醒士,傥肯釂吾觞”等等。正所谓“相传历千祀,哀悼延八区”,“傩鼓咚咚匝庙门,可怜楚俗至今存”。宋神宗元丰六年“封楚三闾大夫屈平为忠洁侯”,朱熹曾作《修三闾忠洁侯庙奉安祝文》:“遗祠锡号,帝有愍书。吏惰不供,神用弗宇。乃今修奉,亦既迄功。敢屍灵神,敢陈椒醑。惟神降鉴,永奠厥居。”张孝祥《金沙堆庙有曰忠洁侯者,屈大夫也,感之赋诗》:
伍君为涛头,妒妇名河津。
那知屈大夫,亦作水主神。
以屈原为江神,又见《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卷二及《月令广义·岁令一》。
颜真卿
安史之乱时颜真卿为平原太守,起兵平乱,附近17郡响应。后唐德宗时,李希烈反,陷汝州,颜真卿受命前往劝谕,持节不屈,被害。颜德学俱高,兼以忠义,为世人祀为神。传说死后归罗浮为仙道,或说任为“北极驱邪院左判官”。
岳飞
岳飞死后,也多有降神显圣的传说。如“临安西溪寨军将子弟因请紫姑神而岳侯降之,大书其名,众已惊愕,请其花押,则宛然平日真迹也”,“伯颜兵至,是夕大电雷,伯颜望见四山旌旗闪烁,皆作‘精忠岳家’字”等等。《涌幢小品》还记述安陆州岳武穆祠故地“见一伟丈夫跃白马冉冉乘云而上”直入天门,“众欢呼以为武穆露形”的故事。《三柳轩杂识》中,还有“太学守土之神,岳侯也”的说法。
《集说诠真》还说到,民间有以“岳鄂王”作门神者。近代民间流传最广的武士门神,则是秦琼和尉迟恭。
忠义之神声名最为显赫者,莫过于“关圣帝君”了。关圣帝君,或称关公、关帝,其原型是三国时蜀汉名将关羽。关羽受君恩知效报,曹操曾称誉其“事君不忘其本,天下义士也”!关羽死后,追谥为壮缪侯。千百年来,“关壮缪之祠,至遍于天下,封为帝君”,世人崇奉之虔敬,达到了惊人的地步。
赵翼在《陔余丛考》卷三五中谈到关羽殁而为神,先则冷落,后则显扬的情形:
关壮缪在三国、六朝、唐宋皆未有禋祀。考之史志,宋徽宗始封为忠惠公,大观二年,加封武安王;高宗建炎二年,加壮缪武安王;孝宗淳熙十四年,加英济王,祭于荆门当阳县之庙。元文宗天历元年,加封显灵威勇武安英济王。明洪武中,复侯原封;万历二十二年,因道士张通元之请,进爵为帝,庙曰英烈;四十二年,又勅封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又封夫人为九灵懿德武肃英皇后,子平为竭忠王,兴为显忠王,周仓为威灵惠勇公,赐以左丞相一员,为宋陆秀夫,右丞相一员,为张世杰。其道坛之三界馘魔元帅,则以宋岳飞代;其佛寺伽蓝,则以唐尉迟恭代。刘若愚《芜史》云:太监林朝所请也,继又崇为武庙,与孔庙并祀。本朝顺治九年,加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今且南极岭表,北极寒垣,凡儿童妇女,无有不震其威灵者。香火之盛,将与天地同不朽。
于是,赵翼提出这样的疑问:“何其寂寥于前,而显烁于后,岂鬼神之衰旺亦有数耶?”
其实,关圣帝君之祀由衰而旺的事实,正说明越来越强化的****政治对于“忠义”的要求越来越急切了。执政阶层人为地抬高关羽在神界的地位,是要为全社会树立一尊作为政治道德楷模的偶像。
而另一方面,我们还应当注意到,关羽香火之盛,又是以一定的民间意识基础为条件的。民众倾向的形成甚至未必与官方的尊崇同步,前者或许可以先于后者。赵翼就注意到“宋时关王庙亦已多”的事实。吴仰庵《小匏庵诗话》也发现早在明万历年间关羽“进爵为帝”之前,元诗中已有“关帝”二字,以为元代诗人“不应用后世事,疑必元代先已封帝,今不可考矣”。
通过这些现象,或许也可以察见我们民族传统政治心理的某些特征。例如“忠”的传统意识之根深蒂固,显然又可以得到新的补充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