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鉴赏”
李翊曾向韩愈学习过古文。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韩愈在另一篇文章中称他为“出群之才”,向主考官郑重推荐。同年,李翊进士及第。这篇文章是韩愈在李翊及第后的第一年写给他的信,回答了他提出的有关古文写作的问题。
“经典句章”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原文”
六月二十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祈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祈至于古之立言者邪?祈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祈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译文”
六月二十日,韩愈向李生足下说:
你来信中的文辞很好,而你之问得又是多么谦虚而恭敬啊!能像这样,谁不愿意把自己懂得的仁义之道告诉你呢?道有所归指日可待了,更何况作为道德外在表现的文章呢?不过我是人所说的望到孔子家的门墙还没有进入到他家门的人,又哪能真正知晓是非呢?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不对你谈谈这个问题。
你所说的立言的想法是对的,你所写的文章与你所期求的,非常相似和接近了。不过,不知道你的志向是期求超过别人而被别人所取用呢,还是期望达到古代立言的境界呢?如果你希望超过别人而为别人所取用,那么你本来就已超过别人而可以被别人所取用了;如果你期望达到古代立言的境界,那么你就不要希望自己快速成功,不要被权势地位和功名利禄所诱惑,要培养树木的根而等待它的果实,添加油脂希望灯光亮。根长得茂盛的树木,它的果实就会顺利成长;油脂肥沃的,灯光就会明亮;仁义的人,他的言辞自然就和善可亲。
“原文”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译文”
不过这里又有些难处,我所做的文章,自己也不知道它达到了还是没有达到。虽然这样,我学习写文章已有二十多年了。起初不是三代两汉的书我不敢翻阅,不是圣人的思想我不敢吸收,居家好像忘掉了什么,外出好像丢掉了什么,神态时而庄重像是在凝思,时而茫然像是迷茫。当我从心里取出想的东西,倾注到手上写出来,务求除去陈言滥调,这真是非常困难的事啊!起初文章给别人看,我不了解他们的非议讥笑可以当作非议讥笑。像这样又有好些年,我始终不改变我的做法,这以后我才认识到古书中与圣人之道是真相合还是假相合的地方,虽然正合于圣人之道,但还未达到完美境界的地方,这时黑和白就区分得清清楚楚了。而后务求除去自己文章中不可取之处,这才渐渐地有所得。当我把自己的思想写出来的时候,文思勃发就像流水奔泻一样不可遏止。当我再把文章拿给别人看的时候,别人如果讥笑我的文章,我就觉得高兴;别人如果称赞我的文章,我就觉得忧虑。这是因为在文章中,还有不合道的意见在其中。像这样的情况又有好些年,这以后我写的文章气势浩大,就像汹涌澎湃的江水一样奔流不止了。我又担心自己的文章不够纯正,就主动寻找抵御那些不纯的东西,平心静气地去审察它,直到文章韵律内容都纯正了,然后才放手去写。即使这样,还是不可以不继续加强修养。要使自己的修养行走在仁义的道路上,沉浸在《诗》、《书》的渊源里,不要迷失道路,不要断绝源泉,我终身如此。气,如同水;言辞,如同水面上漂浮的东西。水势大,那么能够浮起的东西,不论大小都能浮起来。气和言辞的关系也像是这样,气盛,那么言辞的长短与声音的高低就都会恰到好处。
“原文”
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译文”
虽然我已做到这一步,又怎么敢说自己已接近成功了呢?即使自己的文章接近成功了,但自己被别人任用时,究竟又有什么可取之处呢?虽然如此,等待被别人任用的人,难道就像个器具一样吗?这种等待别人任用的人,用与不用都取决于别人。君子就不是这样,他们要让自己的思想总是合乎道理,让自己的行为总是合乎原则。如果为人所用,就把自己的才能献给别人;不为人所用时,就把自己的学说传给自己的门徒,写成文章流传下去而为后世取法。像这样是值得高兴呢,还是不值得高兴呢?
有志于古道的人少了。有志于古道的人,一定被当代的人所冷落,我的确是既高兴又悲愤。我多次称赞有志于古道的人,以此勉励他们,这样做并不是敢于赞美那些我觉得应该赞美的人,而去贬斥那些我觉得应该贬斥的人。向我提问的人很多,顾念你的言辞,志不在名利,姑且为你说说以上这些看法。韩愈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