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鉴赏”
这是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作者应礼部试的试卷。主考官欧阳修以为它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十分赏识,曾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老夫当避此人出一头地”。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阐发了儒家的仁政思想。文章说理透彻,结构严谨,文辞简练而平易晓畅,很有“韩柳”遗风。
这篇文章虽然是考卷,却并非应付考试,也没有刻意推测考官喜欢什么,而是把自己想说的当场说来,可以看出作者有极高的修养,思考的问题也相当深刻。《刑赏忠厚之至论》也是论法的精神,把“法”的两个方面,宽容与界限,“仁可过,义不可过”说得那么清楚,不过是区区六百字。
“经典句章”
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
“原文”
尧、舜、禹、汤、文、武、成、康之际,何其爱民之深,忧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长者之道也!有一善,从而赏之,又从而咏歌嗟叹之,所以乐其始而勉其终;有一不善,从而罚之,又从而哀矜惩创之,所以弃其旧而开其新。故其吁俞之声,欢忻惨戚,见于虞、夏、商、周之书。成、康既没,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犹命其臣吕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忧而不伤,威而不怒,慈爱而能断,恻然有哀怜无辜之心,故孔子犹有取焉。
传曰:“赏疑从与,所以广恩也;罚疑从去,所以慎刑也。”当尧之时,皋陶为士。将杀人,皋陶日杀之三。尧日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之法之坚,而乐尧用刑之宽。四岳曰:“鲧可用。”尧曰:“不可。鲧方命圮族。”既而曰:“试之。”何尧之不听皋陶之杀人,而从四岳之用鲧也?然则圣人之意,盖亦可见矣。《书》曰:“罪疑惟轻,功疑惟重。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呜呼!尽之矣!
“译文”
唐尧、虞舜、商汤、周文王、武王、成王、康王的时候,他们爱护百姓多么深厚,忧虑百姓多么急切,而且是用君子长者的姿态来对待天下的百姓啊!百姓做了一件好事,随即奖赏他,紧接着又歌咏对他进行赞扬,为的是用这种方法来表彰他的开端,并勉励他坚持到底。百姓做了不好的行为,随即惩罚他,紧接着又怜悯警戒他,为的是使他摒弃旧日恶习而开创新的人生。因此他们那些感叹赞许的声音,喜悦悲伤的感想,都记载到了虞、夏、商、周的书中了。成王、康王死后,穆王即位,周朝的王道开始衰败了,然而还能命令他的大臣吕侯整理出《吕刑》,并告诫他用刑要谨慎从事。穆王的话忧郁而不伤感,威严而不恼怒,慈爱而又果断,悲痛而又有哀怜无辜者的心情,所以孔子认为他还是有可取之处。
《传》说:“当是否应给予奖赏还存在疑问时,宁可给予奖赏。”这是为了广布恩德。“当是否应进行惩罚还存在疑问时,宁可免于惩罚。”这是为了审慎用刑。在唐尧时,皋陶担任刑官。将要处死一个人时,皋陶说应该杀,前后说了三次。尧说可以宽恕他,前后也说了三次。所以天下的人都畏惧皋陶执法的严格,而喜欢唐尧用刑的宽大。四岳说:“鲧可以任用。”尧说:“不行,鲧违抗命令,残害同类。”后来又说:“试一试吧。”为什么唐尧不同意皋陶去处死犯人,而同意四岳的意见而任用鲧呢?从此而言,圣人的用意也可以看出来了。《书经》说:“罪行有疑问时要从轻处理,功勋有疑问时要从重奖赏。与其杀掉无罪的人,宁可承担违法的责任。”唉!这话说得太透彻了!
“原文”
可以赏,可以无赏,赏之过乎仁;可以罚,可以无罚,罚之过乎义。过乎仁,不失为君子;过乎义,则流而入于忍人。故仁可过也,义不可过也。古者赏不以爵禄,刑不以刀锯。赏以爵禄,是赏之道行于爵禄之所加,而不行于爵禄之所不加也;刑以刀锯,是刑之威施于刀锯之所及,而不施于刀锯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胜赏,而爵禄不足以劝也;知天下之恶不胜刑,而刀锯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则举而归于仁,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诗》曰:“君子如祉,乱庶遄(chuán)已。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乱,岂有异术哉?时其喜怒,而无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义,立法贵严而责人贵宽,因其褒贬之义以制赏罚,亦忠厚之至也。
“译文”
在可以奖赏,也可以不奖赏的情况下,奖赏了就显得过于仁慈;在可以惩罚,也可以不惩罚的情况下,惩罚了就显得过于循理。过于仁慈,还不失为一个君子;过于循理,就会变成为一个残忍的人。所以说,仁慈可以逾越,而法理不能超过。古代的奖赏不一定用爵位和俸禄,刑罚不一定用刀、锯之类的刑具。以爵位和俸禄为奖赏,其作用只能局限于获得爵位和俸禄的本人身上,而无法推广到没有获得爵位和俸禄的人。以刀、锯为刑罚,其威力只能局限于刀、锯所触及的本人身上,而不能影响到刀、锯没有触及的人。先王知道天下的好事赏不胜赏,而爵位、俸禄不足以起到倡导的作用;知道天下的恶事罚不胜罚,而刀、锯也不足以起到制裁的作用。因此在赏罚问题上存有疑问的情况时,便用君子长者的忠厚之道来对待天下的人,使天下的人都争先恐后地回归于君子长者的忠厚之道,因此可以说是忠厚到顶点了。
《诗经》说:“君子如果给福于贤者,祸乱将会停息了;君子如果怒恼坏人,祸乱定会终止了。”君子制止祸乱,哪有特别的方法?不过是在不失时地表现喜欢或恼怒,而不丢掉仁慈之心罢了。《春秋》的大义是,建立法制时以严为责,责罚人时以宽为贵。根据《春秋》的褒贬大义来制订赏罚的准则,也可以说是忠厚到顶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