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鉴赏”
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二月,苏轼由徐州移知湖州,经江淮间,多追感旧游,记事赋诗,本文即作于此时。借对张氏园亭的艳羡,表达了对仕与不仕的看法,文末流露出个人的生活理想。文章看似平淡无奇却意蕴深厚。
灵壁,即今安徽灵壁县。张氏园,为宋仁宗时殿中丞张次立的庄。
“经典句章”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
“原文”
道京师而东,水浮浊流,陆走黄尘,陂田苍莽,行者倦厌。凡八百里,始得灵壁张氏之园于汴之阳。其外修竹森然以高,乔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余浸,以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为:岩阜。蒲苇莲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桧柏,有山林之气。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态。华堂厦屋,有吴蜀之巧。其深可以隐,其富可以养。果蔬可以饱邻里,鱼筍菇可以馈四方之宾客。余自彭城移守吴兴,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舆叩门,见张氏之子硕。硕求余文以记之。
维张氏世有显人,自其伯父殿中君,与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灵壁,而为此园,作兰皋之亭以养其亲。其后出仕于朝,名闻一时,推其余力,日增治之,于今五十余年矣。其木皆十围,岸谷隐然。凡园之百物,无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然士罕能蹈其义、赴其节。处者安于故而难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于是有违亲绝俗之讥,怀禄苟安之弊。今张氏之先君,所以为其子孙之计虑者远且周,是故筑室艺园于汴、泗之间,舟车冠盖之冲,凡朝夕之奉,燕游之乐,不求而足。使其子孙开门而出仕,则跬步市朝之上,闭门而归隐,则俯仰山林之下。于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故其子孙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称,处者皆有节士廉退之行。盖其先君子之泽也。
余为彭城二年,乐其土风。将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厌也,将买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灵壁,鸡犬之声相闻,幅巾杖屦,岁时往来于张氏之园,以与其子孙游,将必有日矣。
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记。
“译文”
离开京师向东行,河水里卷着污泥,道路上飞起黄尘,高坡田野苍莽暗淡,使行路的人感到疲倦。走了八百里,才来到汴水之北的灵壁张氏家的园林。从外面就可以看到茂密的修竹,粗大荫郁的乔木。园中借汴水的支流,建成池塘;又凿取山上的怪石,堆成假山。园中的蒲草芦苇莲花菱角,让人联想起江湖的秀美;青桐翠柏,让人感觉到山林的清爽;奇花异草,让人回忆起京、洛的繁华;高堂大厦,有吴蜀之地建筑的精巧。园中深广可以隐居,出产丰饶可以养家。瓜果蔬菜可以馈赠邻里,鱼、鳖、竹笋、蘑菇可以招待来自远方的宾客。我从徐州改知湖州,由应天府乘船,三天后到达张氏园林。我坐着小轿来到他家门前,见到了张氏的儿子张硕。张硕请我写一篇文章为记。
张家世世代代都有显达的人,从他伯父殿中君和他父亲通判府君那一代,开始在灵壁县定居,建造了这个园子,在池边修建了一座亭台奉养双亲。后来他们到朝中做官,在当时很有名望。用剩余的资财,不断地增修扩建,到现在五十多年了。园子里的树木都已长成十围之粗,浓荫遮蔽了河岸。园中的各种景物,没有一样不令人赏心悦目,我相信他们一定是花了许多力气和时间。
古代的君子,不是非要做官,也不必一定不做官。非要做官就容易忘掉自我,一定不做官就容易忘掉国君。就像饮食一样,自己感到适意就行了。然而士子很难做到合于古人所说的君臣节义。居于乡野的人安于现状不愿外出做官,外出做官的人为利益所牵制而不愿退处。于是他们就有了违拗亲情自命高洁或贪图功名利禄苟且偷安的弊病,因而受到人们的讥讽。如今张氏的先人,为子孙后代考虑得长远而周到,所以把建筑居室、种植园林的地址选择在汴水、泗水之间,此地是舟船车马官员来往的要冲。一般衣食之需,饮宴游览之乐,不必刻意追求就能满足。让他们的子孙迈出家门出去做官,朝堂不过几步之遥;闭上院门回家隐居,就可以坐卧于山林之内。对于怡养性情,推行仁义保持节操,无一不非常适合。因此他们的子孙凡出仕的人都获得了驯良的名声,凡在家不仕的人都保持了高洁的德行。这都是他们先人的余荫。
我在徐州做了两年知州,很喜欢那里的风土人情,不忍心离去,而徐州的父老也并不厌弃我,我打算在泗水边上置地颐养天年。往南可以望见灵壁,鸡犬之声相闻,戴着头巾拄着竹杖,时时往来于张氏之园,与他们的子孙交游,我相信这一天已为时不远了。
元丰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