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场中无父子”,商场争斗是激烈的。
天地间的好处从来不会让一个人独占,人们素来就有“一窝蜂”的毛病。就像物资供应紧张时,商店前排着长长的行列,有些排队的人并不知道供应些什么,就自觉地排进这“一字长蛇阵”,惟恐错失良机,自己吃亏。商场的“一窝蜂”更厉害,因为在金钱和利润面前,人们更敏感,更容易失去理智。例如20世纪面粉业利润丰厚,大大小小的面粉厂就多如牛毛;70年代末机械产品走俏,以“车钳刨”为主体的机械配件厂遍地开花;80年代中期针织品出口畅销,城乡针织厂便星罗棋布……
这种“一哄而上”的结果,是供过于求,是酷烈的竞争,是优胜劣汰。
我们的祖先很看不惯竞争,他们提倡“仁恕”,儒家经典《论语》中引用曾子的话说:“犯而不校”,人家侵犯你,也不必计较。事实上,在历来的宫廷和官场,一向就是明争暗斗,尔诈我虞,桌面上握手言欢,台底下狠狠踢脚,一个个像乌眼鸡似的好斗,不是什么“犯而不校”,而是“不犯而校”。尽管有些人将“商场竞争”骂得狗血喷头,但他们自身却是名利场中角逐的好汉。倒是外国人爽快,清光绪二十一年(1898年)出版的赫胥黎《天演论》,就坦率地承认:“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指出任何生物都是在竞争中完善,在适应中进化。
这种说法,貌似残酷,等于公开宣判了不能适应自然环境者的“死刑”,遗憾的是,它却是真理。竞争,固然会带来伤害、淘汰,甚至灭亡,但也带来了活力和生机,很难想像,一个失去竞争能力的企业能够久远地存在下去。我国的民族工业,从出生之日起,就要跟洋商争,跟同胞中的同行斗,大小数百战,最后“一将功成万骨枯”。
难办的是,商场竞争不像运动场上比赛那样,有比赛规则,有裁判在场,一举一动都受到规范的制约。而商场竞争则不然,明枪暗箭,几乎是十八般兵器全部用上,必欲置对手于死地而后快,“诚”、“信”二字早已抛向九霄云外。早期的商场竞争是“价格战”。
20世纪30年代,湖北裕华、大兴纺织公司老板徐荣廷等在黄石市投资利华煤矿,为了解决煤炭运输,他们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倘若铺设铁路到江边,需打穿黄荆山3000米的山洞,路线长,成本高。于是他们采用了一家德国工厂设计的空中运输索道,由德国工程师前来指导安装,每天工作20小时可运煤1200吨,虽然投入较大,但效果很好。
但是,山前的富源煤矿的股东们却动了另外的念头,他们认为:“利华煤矿在山后,我们富源煤矿在山前,成本比他们低,如果放价一年杀垮利华,将来就可由我富源独销。”这正如俗话所说:“一山不容二虎。”于是,他们将武汉富源煤的市价从原来每吨12元,逐步降低到每吨7元;上海富源煤市价从每吨11元降低到6元,并以丰厚佣金拉拢汉口、上海的大煤商,拒绝进销利华煤。
利华无奈,只有奋起应战。他们也跟着跌价,在武汉设立分号,将利华煤直接送到各小煤球店销售;在上海,他们同一家大煤商义泰兴号签约包销,上海很多煤球店也开始卖利华煤。特别是利华煤矿在煤运出前,增加了筛煤工序,将煤中杂质筛尽,沪、汉等地用户均乐意用利华煤。
从1935年到1936年,富源煤矿亏蚀白银20余万两,利华煤矿也无利可图,杀价竞销,闹得个两败俱伤。
这种采用削价倾销的手段,挤走对方争夺市场的竞争,在当时商场十分普遍。例如,无锡丽新布厂的“常胜王”精元布,和常州大成纱厂的“征东”精元布,在争夺郑州市场时,就几次削价,最多时每匹蚀本0.6元,也要挤垮对方,等霸占市场后再逐步回升价格,损失就能收回。
不过,“富源”和“利华”、“丽新”和“大成”,双方都势均力敌,结果虽然伤筋动骨,但还不至于伤残或致命。如果竞争的双方强弱悬殊,而强者又手段毒辣咄咄逼人,其结局就不是比较顺乎客观规律的“优胜劣汰”,而成了完全是人为的“弱肉强食”了。
东亚毛呢纺织公司和祥和毛纺厂的竞争,就是一场强者对弱者的鲸吞。
天津的东亚毛纺公司艰苦创业惨淡经营,创树“抵羊”名牌毛线,击败英商“蜜蜂”、“学士”和日商“麻雀”牌,声威大震,生意红火。于是,1934年天津又新开了一家祥和毛纺厂。这家毛纺厂的经理袁绍周,毕业于南开大学,曾留美专攻纺织,回国后创办祥和毛纺厂,生产“飞艇”牌毛线。
袁绍周精明干练,在天津工商界有一定影响,但年轻气盛,精明过了头。刚开始办厂,就用高薪挖走东亚的职员和技工,这无疑在拆东亚的墙脚,职工“跳槽”,令东亚老板宋蓒卿大为恼火,决心要和祥和拼个你死我活。
这时,“抵羊”毛线已经打开销路,东亚公司生产稳定,全厂正充满信心大展宏图,新生的祥和厂一下子就撞到枪口上。一场激烈的商战开始了。
发动这场商战,东亚公司的决策层是经过精心策划的。
东亚公司先以“砸价”、“甩货”的泼皮手段,倾销“抵羊”毛线,顾客买“抵羊”毛线,买两磅送一磅,以后干脆买一送一。其实,他们奉送的一磅都是次等货,而且分量不足,但买主们并不知情,纷纷竞购“抵羊”毛线。宋蓒卿又利用天津商会势力,成立线业公会,推荐经销“抵羊”牌毛线的商家经理刘纯甫为会长,控制天津大部分百货店,只准销售“抵羊”牌毛线,不能销售“飞艇”牌毛线。所以,祥和毛纺厂一开张,产品就受到冷落。
东亚公司副经理赵子贞还别出心裁地出了个主意,他们生产了一种名为“高射炮”的毛线,质量较次,但价钱便宜。“高射炮”是“飞艇”的克星,他们大肆宣扬“高射炮打飞艇”,这充满敌意的口号,俨然是两个敌国之间的生死之争。
东亚公司吸取职工跳槽的教训,还想出了一个“蹦蹦利”的办法,从工人的每月工资中扣除1元,作为存款,共扣6个月,到年底加倍归还为12元,利息等于是一倍,跳了几跳,故名“蹦蹦”。倘若职工中途辞职,这笔钱就全部没收。他们用这个办法来防止职工外流。
经过一年多的商战,新成立的祥和毛纺厂被杀得丢盔弃甲,一败涂地,无力再支撑下去,只得高挂免战牌,举起白旗。经过社会名流们出面调解,祥和的全部机器设备、资金等作股30万元,并入东亚公司,改名为东亚公司第一分厂,祥和厂经理袁绍周被聘任为东亚公司营业部主任。这场商战,以东亚大获全胜、祥和惨败而告结束。
从这场商战来看市场竞争,决定胜负的,是“财”和“势”,很难说他们所采取的手段都是合法合理的。“同行是冤家”,其他行业中的民族工业集团得以生存和壮大,也都兼并或鲸吞了一批中小企业,其手法和东亚公司也几乎大同小异。洋商排挤和吞噬中国民族工业,而民族工业的大企业兼并小企业,几乎是一场混战。后人称这种现象为:“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一切都是那么无情,一切都是那么冷酷。
如今,当人们摒弃了“大锅饭”后,“竞争”一词,变得越来越时髦了,它打破一潭死水,激发了人们进取和拼搏的意识。然而,当年商战中的那一套,除“砸价甩货大拍卖”这一条不大好办外,其他手段也几乎都被引用到各个领域中来了。有些不属于商品的事物,也都被打上深深的商标烙印;有些不是生产经营的单位,也都笼罩着浓浓的商业气息,人,于是也和“抵羊”毛线、“兵船”面粉、“大中华”火柴一样,在“自我推销”中,先要创“名牌”,然后才能“畅销”。
然而,作为一个社会整体,不光需要竞争,也需要协作;不光有角逐,也需要有和谐;不光有刀光剑影的“赤壁鏖兵”,也需要似水柔情的《春江花月夜》;不光需要敏锐和锋利,也需要浑厚和宽容……
成天生活在计算别人或怕别人计算的氛围中,也属于“自我禁锢”,属于契诃夫笔下“套中人”的另一种类型,内心苍白,色彩单调。而生活,则应该是五彩斑斓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太史公“一语中的”。做生意就是以利为轴心,本无可非议。但是,赚钱不能不择手段。为了利,有些人使出浑身解数,不惜以“鸡鸣狗盗”行径,牟取不义之财,这就有悖常理。
譬如,在旧时企业中,有的勾结官府,借助官威以欺行霸市;有的贿赂官吏捞取特权以攫取暴利;有的偷工减料制造伪劣坑害顾客;有的买空卖空扰乱市场以“倒”发财;有的甚至收罗一些吃、喝、嫖、赌的“专家”,作为对外“公关”的“人才”。这里,滋长的是豪华奢靡的风气,繁殖堕落腐败的毒菌……
杰出的民主主义革命家廖仲恺先生,看八大山人朱耷的《松壑图》,曾填《金缕曲》一首,他在下阕中写道:
繁华歇尽何须吊!且由他嫣红姹紫,一昏收了。地老天荒浑不管,空谷苍松独啸,经几度风狂霜峭!如此江山归寂寞,漫题名,似哭还同笑……
这是对名画《松壑图》的题词,也似乎是那个时代面貌的写照。那是个江山寂寞、令人哭笑不得的时代,虚假繁荣转眼消失,姹紫嫣红瞬息凋零,只有空谷苍松,在接受着“风狂霜峭”的考验。在这严酷的岁月里,每个中国人都生活在“风狂霜峭”的环境中,挣扎,煎熬,脆弱的中国民族工业也不能例外。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外资卷土重来,他们“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力图在博大而孱弱的中国土地上赚够捞足,去填补自身的“窟窿”。他们以加倍的贪婪和疯狂,在中国争夺市场倾销商品。到了20世纪30年代初,世界经济危机的魔影笼罩全球,列强在中国市场的争夺更是变本加厉,中国民族工业首当其冲。
脆弱的中国民族工业,在银根紧缩中勒紧裤带,在百业萧条中独辟蹊径,在对手咄咄逼人的势态下挣扎生存,少数企业家从一场又一场生死搏斗中走向成熟。但更多的企业却经受不起这漫天而来无休无止的“冲击波”,一批又一批的工厂破产倒闭。
在倒闭企业中,有些经营者并非平庸之辈,而是本行业内具有创业气魄和经营才干的“能人”。上海的穆藕初就是个典型的例子。